绵绵青山横贯整个通江区,通德山脉宛若一条巨龙朝着天际线缓缓飞腾。在这青山的一处小角落里,有一座平凡的村落,居民并不多,就像是巨龙身上的一片鳞角而已。红日从山脉尽头缓步上升,刹那间,黑暗中杀出一缕晨光,就像星星之火,一瞬燎原,通江区就如被点燃一般沸腾起来,明亮起来。雄鸡破绽,炊烟袅袅升起,亚仁村就这样又充满着活泛的气息,这只是无数日子里重复的一天。
就在十数年前这样的一天,在一个夏虫轻鸣、微风习习、繁星点点的夜晚,李家大院里的王妈妈生下了这个调皮的小孩,就是这个想要给狗套上草圈的男孩。他叫李毅文,小名唤做壮娃,此刻的他正拽着他家的那条看家狗,那狗也是上了年纪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死活不想套上这个艾草编成的草环。其实他并不壮,还显得有一点瘦弱,但王妈妈想要他长得壮壮的,就给取了壮娃的乳名,别看他长得不壮,淘气起来也不是一般的。就比如说,昨天过路跑进别人菜园里,偷吃别人树上的李子不说,还给踩坏了许多的粮食,被他父亲李书云拽着去道了歉,赔了些菜才作罢。今天,他又想着去哪儿破坏去了。
大堂里,李书云却在为另一件事担忧,看着院子里追着老黄跑的壮娃,眉宇之间又多了一分沉重。这事儿还得从数日前说起,在这亚仁村的西边,住着一伙山匪,有着三个当家的,打头的叫做山中虎,长得虎背熊腰为人残暴,占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地方兵力围剿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最后不得已做了罢,就这样,黑云寨一直在山上盘踞着,多靠打劫为生。本来是相安无事的,却在前些日子,这二当家在山上闲的没事,一番乔装打扮后进了诺水镇,哪知道被人认出来,众人将其扭送进了官府,不日就被判了死,而这害死了二当家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亚仁村的村民。黑云寨里也是一片沸腾,扬言要为二当家报仇,屠了整个亚仁村。身为村长的李书云哪能不忧愁。但这黑云寨人多,那三当家杀人狼为人阴险凶狠,肯定是不会放过这个村落的,何况那二当家还是他不争气的哥哥。
李书云一脸愁容,在大堂里踱来踱去,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年纪尚小的李毅文。“书云,别怕,大不了就是一死,也没啥大不了的,我不信那黑云寨,真的敢闯进来,那镇上的兵力足够拦着他们了。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秀英,我不是怕死,死了倒也痛快,但我放心不下壮娃,他还这么小,还没好好过活。要是哪天真的被山匪闯进了村里,那又如何是好。”李书云望着面前走来的妇女,放在桌上的右手不禁握成了拳头,沉重凝重的表情和在了一起让人分不清。
那叫秀英的女子,正是李毅云的母亲,她的脸上也是多了几分哀愁,让一个中年妇女平凡的脸上又多了些憔悴。一袭青发垂在背后,竹簪从脑后发丝里轻轻穿过,但那身影和头发却不对称,仔细看,或许能看见那发端已经出现了些淡淡的分叉。她慢慢走到李书云的身旁,伸手轻轻锤了捶他的肩头,“书云,说真的,我也放心不下壮儿。倘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可如何是好啊。我是老了,死没有什么好怕的,也不在乎少活几年,可壮儿……”
说着说着,王秀英竟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或许这就是人对于死亡的害怕和悲伤吧。
“要不,我们明天就把毅云送走吧,让他去他舅舅家暂住一段时间,等这事儿过去后再接他回来?”
“可是……”秀英又哽咽起来,“那我们就见不到壮儿了,壮儿一个人孤身在外,不知道又有多艰难,”她接着说到:“要是壮儿一个人害怕,想我们了怎么办?”
“身为一个男子汉,一两天见不到也是对他的磨练,再说了,要是真出事了,这不比其他方法好得多吗?”他那握拳的右手松了回来,轻轻拉着秀英的手,似要让她放松一点。
“可壮儿要是再也见不到我们了怎么办?”王秀英右手覆上了口鼻,竟掩面欲哭,眼圈红的更明显了。相比于死亡,或许更让人害怕的,是永远的分离。
“那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吗?”李书云的心似乎也有些疼了,那女子的呜咽,就像阵阵寒风,从心的裂缝中扎进去,“比起失去,我更想让他好好活着!哪怕有一天,他只是为我报仇,我也会安息了!”
伴随着李书云这番决然的,只有那身旁女子痛人心扉的哭泣。
……
夜里,天上的星星依然那么繁硕,月亮依旧那么明亮,夏虫还是那么欢快。李毅云爬上了院外的大柳树上,柳树青翠挺拔,万千绦丝映衬着明月,就像是一张害羞的俏脸在遮面轻笑。这是他夏夜最常做的事,倘若天气好了,便要爬上这青柳,躺在那大得显得有些平坦的树枝上,伴随着清风半夜鸣蝉,欣赏着明月别枝,蛙声一片。天上的星星忽闪忽闪的,深邃而遥远,那远方的尽头是什么,他不知道。听二虎子说,那天的外面,还是天,那里或许住着跟我们一样的人。说不定这月亮上也住着人呢,李毅云心里暗暗遐思起来。只是他不知道,未来对于他来说,是怎样的苦难。
相比于这院外快活的气氛,那明月就如冬日里一样,凄凄惨惨,冷冷清清,透过窗户的薄纸映射在房间里,显得寂静无比。李书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翻过身子看着身旁的妻子,想着外面还玩耍不肯睡觉的儿子,那困意仿佛离他远去,怎么也不肯接近了。未来的事情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的胸口上,他快喘不过气来了。一方面要加固防御,另一方面还要如何诺水镇的官府联手,这两件大事让他不免焦虑彷徨。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把壮儿送到他舅舅王源那儿去,等到什么时候安定了再回来。或者,再也不回来。但他也是毅云的父亲,无论外表有多么的坚强,内心的那种不舍和害怕却是无法掩盖、伪装的。还有秀英,自从嫁到李家,天天忙活,也没过上好日子,命运真是弄人!这寂静的房间里,叹息就像一口古钟,慢慢荡漾开来,充斥着周围一切的空气和生命。两个人躺在床上,心里如一团乱麻,压抑的感觉充斥着全身,根本睡不着。
夜就这样慢慢流逝,又是一天的黎明,这太阳在李书云的眼中,似乎根本不是爬,而是飞上天边的,那射过的光,不再是温暖,而是离别的号角。这一夜他睡得很少,期间还起来去毅云睡的房间几次,只是为了多看他几眼。
唤醒了身旁的秀英,一天又这样开始了。直到吃早饭,秀英都不舍的叫醒还在睡懒觉的壮儿,说不准,这就是最后的早餐。饭桌上,李书云还是那样沉着地吃饭,李毅云也只顾埋头吃着,只有那秀英不同于往,眼中闪烁,不停地给儿子夹菜,不停地唠叨。直到该走了。是李书云带着走的,他知道,妻子性情柔弱,对儿子爱的极深。恐怕是根本舍不得在王源那儿丢下壮儿。
“壮儿,去了你舅舅家一定要听话,不能调皮,知道吗?”抚摸着毅云的脸颊,给他整理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嗯,知道了,母亲,我一定很听话,不会惹麻烦的。”
“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乱跑。”
“知道啦!”
“还有啊,不要急着回来找妈妈,等过些日子,妈妈会来接你的!”
“嗯嗯,娘亲,壮儿知道了”
……
“走吧,壮儿。”李书云抖了抖身上的行囊,朝着院子外走去。
“娘亲,那我们走了。您注意身体,我等娘亲来接我。”
“快走吧,”秀英笑着,朝着壮儿轻轻挥了挥手,似乎想用笑容掩盖那身不可见的悲伤,让壮儿心中留下的,只有微笑。
“娘亲,你一定要记得接壮儿回来啊。”
……
慢慢地,他们走远了,只剩下秀英望着两个身影渐渐模糊,越行越远,直到消失在漫天晨光里。秀英一直慢慢地往前走,步履蹒跚,多走一步,就好像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能多一秒。易水诀别,风萧萧兮而水寒。村外送别,夏瑟瑟兮而风冷。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外。在那院外村边的梨树下,终于失去了他们的影子,那一年,梨花已谢,秋实未熟。秀英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远方,太阳慢慢地完全显露出来。有一个苍老的身影,伴随着夕阳,或许说像夕阳般的旭日,在梨树边留下一道斜长的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