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驿馆,天色已暗。
明磊先回院落安置好谢鸣凰,才去前厅。
饭菜摆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煞是勾人。萧逆行对衣食住行向来讲究,虽然不像谢鸣凰这样完全茹素,但是对于荤腥也只是浅尝即止。所以菜色勾人归勾人,却只有一道鱼和一道肉。
王零陵和伏万千都已落座。
明磊在萧逆行左首坐下。他的屁股刚碰到椅面,就听王零陵笑道:“二哥,你可把那个姑娘安置好了?”
明磊是千不愿万不愿提起谢鸣凰,尤其旁边还坐着萧逆行,却也只能敷衍道:“嗯。”
伏万千道:“我们适才还和王爷提起这位姑娘呢。也不知道得了什么毛病,要昏睡多久。”
明磊心中也无底,叹气道:“这是她的命数。”
王零陵道:“二哥做和尚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偏偏是个睡美人!二哥,我说你的眼光也太差一点了。”
明磊有意想将此事打住,便转移话题道:“四弟妹在家中可好?”
王零陵果然被岔了开去,喜滋滋地笑道:“好着呢。上次来信还吵着说要给胖小子定一门娃娃亲。你说胖小子才几岁啊,连毛都没长齐呢,定娃娃亲有什么用?”
“四弟。”明磊皱眉。
王零陵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在萧逆行面前失言了,干笑道:“这不是高兴么?”
伏万千道:“四弟妹这么个直爽性子,要天天有人与她一道才好。我看这个二嫂不错,可惜不知道几时能起来。”
明磊见自己千方百计带开的话题又被扯了回来,不由苦笑。
伏万千以为他担忧谢鸣凰,宽慰道:“可惜现在大哥不在。大哥师承龙霄神士,一身医术不可小觑,或许他有办法。”
司徒炎因为擅自违抗军令,被萧逆行打发到北边带兵去了。这也仰赖他与萧逆行同门的缘故,若换了别人,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
“本王也是龙霄神士传人。”一直坐在一旁默不吭声的萧逆行忽然开口。
伏万千原本就有这个意思,却不敢直接说出口,所以才以此试探,见萧逆行上钩,不禁朝明磊使了个眼色。
他哪里知道,他的这番好意却让明磊进退维谷。
谢鸣凰虽然陷入昏迷,但是一身武功尚在,萧逆行把脉便知。一个陷入昏迷却武功高强的女子,正好出现在墨兰刺杀伏万千失败之后……
他一转念就想出许多可能性。
这些可能性让明磊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之前因为看到谢鸣凰太过惊讶,所以很多事抛之脑后,不及深想。如今想来,谢鸣凰出现太过蹊跷,怕是并非求医这样简单。只是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墨兰冒险孤身刺杀伏万千,而谢鸣凰却被丢在路上。如今细想,将谢鸣凰带回驿馆是莽撞了,若让萧逆行发现身份更是大大的不妙。
他想着想着,目光紧锁伏万千,一脸若有所思。
伏万千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道:“二哥,你有话但说无妨。”
明磊回神道:“我在想,先生已经替她把过脉,应无大碍,只是等醒来还需时日。”
王零陵喜道:“能醒就好,也不辜负我二哥一片痴心啊。”
伏万千跟着大笑。
明磊暗自放心,转头看萧逆行,却是不置可否的样子,放下的心不禁又提了起来。
晚膳过后。
明磊去客房看谢鸣凰,见她依然昏睡,心中失望,正要退出来,就听敲门声起。
他起身开门,站在门外的竟然是萧逆行。
“王爷?”明磊惊讶中又带着几分警惕。
萧逆行进门道:“本王来探脉。”
“是。”人都已经进来了,明磊当然没有再说不的道理,“王爷,请。”
萧逆行走进内室,见到谢鸣凰,眼中一抹精光流过,但速度极快,连近在咫尺的明磊都不曾注意。他不动声色地弯腰,手指轻轻搭在谢鸣凰的脉搏上,须臾道:“内功不弱。”
明磊在短短一瞬间,心思百转,沉着道:“不错,而且她的武功路数属下从未见过。”
萧逆行收回手,直起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是觉得可疑才将她带回来的?”
明磊被问住。
他当然不是因为可疑。他是因为越来越不可疑她就是谢鸣凰。
这样微妙的心态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和惊异。
萧逆行见他踌躇,也不再逼问,“听说,老先生说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
明磊心里头咯噔一声。
老者这样说是想给她按一个清白的家世,免去她的许多麻烦。但现在不但谢鸣凰的家世没编好,连带的可能还会拖先生下水。因为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普通人家是绝对养不出这样武功高强的女儿。
明磊道:“属下这就去查。”
这事只能先由他揽下来,到明日再找老者商量。
“非常时期,谨慎为上。”萧逆行施施然地丢下这样一句,转身出房门。
明磊望着他的背影,手掌攥出一层薄汗。
至翌日,天蒙蒙亮。
明磊便上门扎针。
老者说过六个时辰一次,他不敢耽搁。
一套针施完,他明显能够感到谢鸣凰体内的真气流转平稳,但是脉搏依然虚弱。看来,若她再不醒来进食,任凭多好的医术和手法都保不住她的性命。
念及此处,他心中惋叹。
以东兰大将的身份来说,谢鸣凰之死是百利无害的。纵观西蔺,拿得出手的名将也不过谢鸣凰一人,连后来因羊肠道一战而声名大振的周子甫也全赖她点拨之功,朝夕之间,根本不足为惧。谢鸣凰一死,对东兰来说实在是天降之喜。
但以他个人而言,无论是作为对手还是其他,谢鸣凰都是举世难求。
天色渐亮。
有仆役在门外道,奉伏万千之命送食。
明磊一面将粥接过,一面愧疚之心顿生。
伏万千对谢鸣凰的关系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关心,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这个倍受他照顾的人是当日差点置他于死地的谢鸣凰不知作何想。
尽管两军对垒,各为其主,但人非草木,焉能视若等闲?
他坐在桌边,反复思量许久,直至粥冷,才恍然醒觉时光流逝,匆匆回房换了衣裳出门找老者商量。
到了医馆,他才知道为谢鸣凰辗转反侧的不止他一人。老者也是彻夜未眠,埋首书中找解救之道。
“先生,你先歇歇吧。”到底上了年纪,熬夜的老者面容憔悴不堪。
老者摆手道:“救人如救火,老夫多睡一刻,那姑娘的命就多悬一刻。”
明磊欲言又止。
老者从书中抬头,“可是那姑娘出了什么事?”
明磊道:“先生放心,她未醒,也未恶化。”
老者道:“那便是王爷对她有疑虑?”
明磊苦笑道:“果然瞒不过先生。”遂将萧逆行已经得知她会武功的事情和盘托出。
老者捋须道:“这的确是老夫思虑不周。不如待老夫想个周全的身份给她。”他说完,见明磊依然锁着眉头,默默不语,沉吟道,“你后悔了?”
明磊道:“虽不至于后悔,却感到内心愧疚。”
老者颔首道:“要下决心救一个敌人的确不易。”
明磊叹息道:“更不易的是,我救她竟然大半源于私心。”
老者紧紧地望着他,半晌方道:“人之一世,其实大多数人都是私心。”
明磊诧异。
“你看那些人,一个个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家国天下,可是心底里头想的又何尝不是加官进爵,荣华富贵?”
明磊张口语辩。
老者抢道:“若当初你未遇到萧逆行,你可愿意跟随其他人出山为将?”
明磊愣了愣。
“可见在你心目中,国也罢,天下也罢,都不如一个赏识你的人重要。”老者道。
明磊沉思良久,叹笑道:“先生之言,醍醐灌顶,我无话可辩。”
老者道:“其实天下根本没有真正无私之人,一人若真的无私,便会无事可做,也无事想做。那些为国捐躯的人心目中总还有个敌我之分的。所以,你心中有私,并不可耻。只要这份私心莫要害到旁人便可。”
“莫要害到旁人。”明磊将这六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但是我如今却不知我做的是否会害到旁人。”
老者道:“老夫并不知这个谢鸣凰有多厉害,不过能令四大名将统统吃败仗而归,想必是厉害非常。”
明磊想起天雷阵,心有余悸,附和道:“非常厉害。”
“这样厉害之人,若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岂非可惜?”
明磊将他的话又掂量了一番道:“为人处世大不易。”左有错,右也有错,哪怕做个不偏不倚,四平八稳,也难保落下个袖手旁观的罪名。
老者道:“是了。凡事皆可从两面、三面、甚至四面去看。端看你看到的是哪一面了。做人若真面面俱到,只怕也授人以伪善二字。”
明磊揖礼道:“先生看得透彻,学生受益匪浅。”言下之意,竟是将自己正是归入他的学生之列。
老者心中高兴异常,连声道好,“幸好你师父也是脱俗之人,不会计较将徒弟分老夫一半。”
明磊笑道:“师父只怕巴不得。”
老者与他说笑了一会儿,又蹙眉道:“只是如何编一个身世与她,还是要再行斟酌。”
明磊道:“我想过了,便编一个模棱两可的身份与她。”
“模棱两可?”
明磊微笑道:“谢鸣凰说到底仍是敌国大将,我虽要救她,却也不能不提防于她。编一个模棱两可的身份,一来会有人日日夜夜监视她,以防她另有作为。二来,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故意留难与她。等她身体康复……”
“如何?”老者这句话问得有几分捉狭。
“我会极力将她留在东兰。”
老者道:“唔。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明磊苦笑道:“只是我现在一厢情愿想得美好而已。”如是他被人捉到西蔺,怕是宁死也不会投降的。将心比心,劝降谢鸣凰实在是前途坎坷。
老者道:“有目标总是件好事,对了,关于如何让那她醒,我另有一套想法。”当下说起谢鸣凰的病情来。
明磊在旁认真聆听。
待回驿馆,心中所想已与去时判若两人。
将近客房,却听到王零陵大叫道:“二哥这时候也不知去了哪里!”
明磊讶异,按理说王爷在这里巡视边务,与他不甚相干。虽是这样想,脚步却不由加快,直至到了院中,才真真正正怔住。
王零陵和伏万千都在里头,回头见他回来都是大喜。
伏万千道:“二哥你来得正好,快看,她醒了。”
只见谢鸣凰正漠然地站在门前,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