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柱子身子一僵,仿佛定在地上一般,此时他也恍惚了,叔叔这样的安排真的是为大家好吗?仿佛灾难即将降临,前所未有的恐惧包裹着他,只是他无力挣脱,但愿一切如同料想的那样,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什么?”天子眉头紧皱,一掌重重击在案上。
跪在殿中的马云如实回奏:“得到王瑜密报之后,奴才立即在宫中各处布防。昨夜二更以后,禁卫军调动确实异常。而据守城参将回报,昨日一早郑王殿下带领府内亲军去南苑打猎,四更时分从东华门进城却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在城门口停歇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等旨令,待天色渐明之后才回到王府的!”
“为什么?为什么?”朱棣眼中如同蕴涵着一团火,他不愿意相信弑父杀兄的谋反篡位之事会真真正正地发生在他的身上。前几年权妃之死便透着蹊跷,纪纲与汉王分别私藏兵器与禁物之物,他虽然重罚却并没有往心里去,而短短几年而矣,他的老三,郑王朱高燧居然也要谋反吗?
“除了王瑜的告密,还有其他证据吗?”朱棣强忍着心中怒火从口中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没有,王瑜只是偷听到黄俨与郑王的对话,其他并无实证。昨夜当值的禁军指挥使孟贤,还有掌印监王射成也只是与黄俨相交和睦,只是……”马云看着朱棣的脸色,就像阴沉的天际,冷森森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只是什么?”朱棣吼道,“都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你还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照直讲来!”
“是!”马云把心一横,索性将心中疑虑尽数摊开。
朱棣半眯着眼睛靠在枕上细细思量,他摇了摇头,脸上尽是不信之色:“不会的,昨儿的香里贤妃是加了东西,可是那不过是些帮朕宁神的香饼,朕以前常常用之都安然无恙,不会的!”朱棣意味深远地看了一眼马云,自从纳喻氏为妃之后,喻氏曾经献过多次香丸、香饼,有熏香用的也有口服的,那些不过是发情助性让他体健愉悦的闺房中的小物件,怎么可能是谋他性命的毒药呢?朱棣不信。
“陛下,今早那缸红鲤奴才已经差人验了,是窒息而亡。”马云低垂着头,态度恭敬而言之切切。
“窒息?”朱棣猛地瞪大了眼睛。
“那种鱼儿是咸宁公主自集市上得的不同于御池中的玩意儿原本很是耐活,在水中游得好好的,怎会窒息呢?奴才擅自做主将香炉中的香灰拿去验了,太医院的院判大人说这里面有一味七星草,放在熏香之内两三个时辰以后,这人就会亢奋异常,精尽力疲,最后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得……窒息而亡……”
朱棣哑然了,他愣在当场。
如此便不难想明白了。
“去,召贤妃来此处问话!”朱棣眼中杀意刚起,随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甚至笑了。马云偷偷抬眼看着天子,他疑心自己看错了,天子为何在此时还笑的出来?昨天夜里要不是胡濙的突然叩阁,因为移驾东暖阁,那么这屋里死的就不是那几条红鲤而是他自己了。
这笑容透着凄凉与无奈,没有暴怒和阴狠,此时的他就像一个风烛惨年、失意潦倒的老人。
“去吧!”
马云听命立即退下吩咐乾清宫太监去长春宫召贤妃前来问话。
长春宫外,传旨太监等了半晌有些不耐烦。
他再次进殿嘟囔着:“娘娘快点起身吧,奴才等会子不打紧,可不能让陛下久候呀!”
“公公稍候,娘娘说要打扮一下!”长春宫的大宫女笑意盈盈地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心中暗想如今皇上真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娘娘,昨夜里刚去乾清宫侍寝,今儿才下了朝就巴巴地来人传。
“打扮什么?娘娘天姿国色不用打扮,再说今儿是为了西暖阁那缸死鱼,说是什么熏香,陛下找娘娘过去查问查问,快点吧,奴才出来的时候看陛下神色可是不太好!”传旨太监将银子揣入怀中,凑在大宫女耳边低语着。
“就为这个?鱼死了碍我们娘娘什么事了?”大宫女莫名其妙地应着。
“去去去,再去催催!”
“好吧,公公稍候!”
大宫女闪身入内,然而片刻之后便响起骇人的惊呼之声,如丧先考,随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面色惨白,眼中满是惊恐之色:“娘娘,娘娘她!”
“怎么了这么咋咋呼呼的!”传旨太监一抖袍袖匆匆入内,然而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彻底惊呆了。
一身大红的皇妃吉服,满头珠翠凤钗,端坐在榻上,然而面色苍白如纸,更骇人的是那美丽的容颜上,唇边那抹殷红,略为发黑的血迹自口中流出,直滴到胸前的霞帔上,映入那象征吉祥富贵的大红礼服中,再也分辨不清哪滴是血,哪滴是泪,哪一滴又是高贵艳丽的颜色。
又一位来自朝鲜的异国美女,又一位备受皇宠的宫妃,依旧是蹊跷地悄无声息地告别的人世。喻氏的死所带来的风波远远超过早年权妃。
朱棣先是怒杀宫人三千,随后将权倾后宫的司礼太监黄俨下狱,连同禁军指挥使孟贤、钦天监官王射成等人抓入大牢,由锦衣卫秘密审讯,严刑拷打最终株连九族一并处死。
人们都说朱棣得了失心疯,只是他心中的苦被自己随意而施的暴行所掩盖了。
东暖阁内,朱棣坐在龙椅之上。
太子朱高炽跪在地上。
朱棣轻轻揉着太阳穴,仿佛气力不足,目光扫过太子那肥硕的身躯,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以为这天子之位是这样好坐的?朕不惧恶名,不畏人言,为了你将来承一个太平之世,这才不惜亲手为你披荆斩棘、除去种种障碍,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父皇,父皇的苦心儿臣都知道,只是记得唐朝时太子李贤所做的那首摘瓜诗,种瓜黄台下,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尽抱蔓归。儿臣不忍父子手足相残。”太子凄然泪下,情真意切。
朱棣大骂道:“蠢材,迂腐之极。想那武后只一介女流,为了朝廷纲绩,还能斩杀两个亲生之子。不仅是她,就是太宗、玄宗,每遇皇子诸王谋反也是绝不姑息。之前你为高煦求情,朕也念他有些战功在身,便赦免了他。如今高燧犯事,朕绝不轻饶。偏你又来劝阻,你只图一个好名声,却不知这江山之柄该如何执掌。”
朱高炽低垂着头,他不敢去看朱棣的眼神,否则他一辈子也不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父皇!”只此一声,泪水便潸然而下,“儿臣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是真的从心里觉得亏待两个弟弟。高煦说得对,因为儿臣是长子。所以不管儿臣是不是贤明、有无战功,就得以承继父皇的大统成为太子。对于战功赫赫的高煦,对于一直孝顺勤勉的高燧来说,他们所做一切都被儿臣这太子之位的光辉所掩盖。父皇体恤儿臣,所以常常不能大肆封赏他们,他们有些委屈,儿臣全然理解。是儿臣无能,下,不能友爱兄弟,上,不能为父皇分忧,这都是儿臣的错。儿臣有时甚至在想,父皇这般雄伟英明,却偏偏有儿臣这样一个皇子,真是……真不如早早去了,也免的兄弟不睦,父皇操心!”
这一番话字字泣泪,太子在朱棣面前一向谨慎小心,不敢多言半语,如今却说了这一大车。朱棣大感意外,他起身将太子扶起,挥起厚重的大手在太子圆滚滚的脸上就是一掌。
这一掌打蒙了太子,却打醒了自己。
“你这个傻孩子,现在不除了他,你就不怕日后有朝一日,朕真的龙驭归天,到时候你们兄弟祸起萧墙再惹事端?到那时,谁还护得了你?”朱棣恨恨说道。
“父皇,你信儿臣这一回。自家兄弟,儿臣知道经此风波之后,三弟也就明白了。这天子之位时时刻刻如同放在炙焰上烧烤一般,实在没有当个王爷来的舒坦自在!”朱高炽仰着脸,一派和煦之色,硕大的身躯笼在阳光之中,倒真有些威武之气。
“好吧!”朱棣颓然地跌坐在龙座之上,他累了,摆了摆手,“朕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父皇!”朱高炽恭顺地行礼退出。
三日后,朱棣传旨,将赵王朱高燧的封地改到彰德,即日启程永不入朝见驾。
经此风波之后,朱棣明显老了,独自一人静处的时候心里总是慌慌的,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也许是为了向世人证明,永乐大帝还没有老。朱棣在永乐二十二年初春,祭告天地之后领兵出发北征阿鲁台,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五次北征。
四月初,大军出居庸关、过赤城,五月过李陵城,六月到了纳木儿河,却因粮草不济而传旨班师。七月十七日到达榆木川,病情加重自知不省,于是拟遗诏传位太子,第二日便驾崩于军中,时年六十五岁。
随同北征的大学士杨荣与总管太监马云等人商定,仿效秦始皇逝沙丘的故事,密不发丧,并把军中将士使用的锡器收集起来,化成锡水做成锡棺,将朱棣装殓放在龙车上。为了事不外泄,又将制作锡棺的匠人全部杀死。在返回京城的途中“朝夕起居进食如常仪”。八月十日将朱棣的锡棺运回北京并停放在宫中仁智殿。
十二月十九日葬于长陵,由此永乐大帝的时代真正结束,而长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太子之位上苦熬了二十年的朱高炽终于登上帝位,开启了明朝历史上的仁宣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