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大明都城北京新宫中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因雷击起火,皇太孙朱瞻基率亲兵,与内阁大学士杨荣一道指挥禁卫军进行抢救,也只抢出一些重要图籍,三大殿均未保住。
于是朝堂内外开始流传一种声音,说是北京原是元朝蒙古人的大都,皇城内外依旧盘踞着外夷的莽气,不适合汉人的真龙天子居住,而原本就反对迁都的保守派大臣们也开始轮番劝谏,叩请天子重新启用南京都城,由此又引发了一场新的政治风波。
时隔一个月,纷争依旧未决。
这日早朝,金殿之上,朱棣面对朝中元老重臣的再次启奏,终于把目光投向了皇太子朱高炽。
朱高炽内心深处巴不得早早回到风光旖旎、温暖舒适的南京城中,只是他再清楚不过了,朱棣之所以把大明都城从南京迁至北京,不仅仅是表面上所说的完全出于威吓蒙古部落的战略作用,也不完全是街谈巷议的那般,说朱棣原本被封为燕王,这人老了总想着落叶归根,把都城和陵寝都迁至自己旧时的封地来才觉得踏实自在。
朱高炽很清楚,朱棣迁都的决心是因为他的皇位毕竟不是从先祖那里按大统承继过来的,所以身处南京皇宫,就会常常想起这皇位与皇宫都是经过杀戮和流血的战役,才从侄儿手中抢过来的。这才是他弃南京城而北迁的真正用意。如此一来,谁要是当堂反对迁都,那就是反对朱棣,让他如芒在身,他是万万不会改口的。
所以此时,尽管朱棣把目光投向太子,可朱高炽只是以袖掩面,轻咳不已,并不开口。
立于殿中的皇太孙朱瞻基看在眼中,心中百感交集,自己的父王总是让他如此揪心。原本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明知皇爷爷的意思,就在殿上开口维护迁都之议,说几句劝慰百官安心的话,自然会讨得皇爷爷的欢心。
可是父王偏偏三缄其口、不置可否。
其实父王错了,这个时候哪里会有明哲保身、两不得罪的出路。金殿之上,面对百官的提议,太子不出面相斥,那在皇爷爷看来自然就是附议和支持,也必然让皇爷爷心中不快。
朱瞻基想开口,可是他却不能表态,因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矩在那儿压着,既然皇爷爷和父王都不表态,他又怎可擅言。
只是他悄悄把目光转向左侧第二位大臣,他最为值得信赖和尊重的大学士杨荣。
目光交会,杨荣则出班起奏。
他先是陈述了一番迁都北京对于解除蒙古部的威胁有不可低估的战略作用,最后又点睛地说道:“迨我皇上继承大统,又以蓟燕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内跨中原,外控朔漠,宜为天下都会,乃诏建北京焉。此乃千秋万代之明策,万万不可因为雷击之偶然事端而更迭!”
此语一出,立即得到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等人的坚决支持及附和。
然而也有人不识时务。
“只是三大殿乃皇宫门户,这突遇雷击而燃毁,怕是天谴吧!”平江伯陈瑄刚一开口,便感觉到自金殿正中龙座上方一道厉光向自己射来,他立即跪地垂首说道,“这是民间百姓之妄议。”
朱棣的目光从陈瑄的脸上掠过满朝文武,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又极为难揣的笑容,这笑容中藏着阴冷的杀伐之气,最终他的目光停顿在皇太孙朱瞻基的身上,这才面色稍缓,真正有了些许的柔和。
朱瞻基扑通一声跪下,他语气和缓淡然说道:“杨学士所言极是,北京乃是固我大明之万代基地,迁都乃是兴国之圣举。而平江伯所奏街头民议也不可不理,瞻基以为,此番雷击示警,不过是在提醒我等要居安思危,处处为社稷与民生着想,不可有一时半日的懈怠,这样才能永享太平。”
朱棣连连点头,目中满是赞许之色,目光掠过群臣缓缓说道:“皇太孙说得极是。既然是上天示警,做臣工的首先要想想是不是民间有什么疾苦,地方州县是不是太平,吏治是不是清明,不要只想着是不是朕的行为哪里有差。”
众人立即齐声道:“谨遵圣谕!”
朱棣轻哼一声,又把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方宾:“益州之事如何了?”
方宾立即起奏道:“回圣上,在汉王的协助下,山东都指挥卫青、鳌山卫指挥同知王真两位大人全力围剿,唐赛儿、刘信、宾鸿、董彦升等暴民之役已被平息,刘信等人被诛,山东之境已然重获太平了。”
“重获太平!”朱棣脸上突然变色,阴冷肃穆如同冷风飒然吹过殿内百官,朱棣指着方宾说道:“一个小小的村妇,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纠集起数万民众,占益都、诸城、安丘、莒州、即墨、寿光等州县,青州卫指挥高凤、都指挥佥事刘忠领五千京营精锐及州府兵围剿无果,两人还死在阵前,若不是煦儿领王府亲兵助阵,局面还不知怎样。你这兵部尚书在做些什么?”
方宾立即伏身叩头,口称惶恐之极,虽然是满腹苦衷,但在天子面前,又有满朝文武在列,他也实在不好为自己开脱。
可是朱棣却偏偏与他过意不去,从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狠狠地丢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巧落在方宾面前。
“看看吧!”随后,朱棣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方宾怔怔地看了一眼朱棣的神色,然后从地上拾起奏折,用目一瞅,立即变色。方宾的眼中流露出怨愤的神色,坦然答道:“陛下信吗?”
朱棣仿佛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而满朝文武也皆是大感意外,不知这奏折中写的是什么,但是看朱棣阴沉的面色,都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朕若信了,你此时还会活着站在殿上吗?”朱棣目光如炬,声音如钟。
方宾脸色异常苍白,宛如坚玉,神情中居然透着一股清冷高傲,他不发一语,只是重重地跪在地上,呯地一声,以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
半晌之后,朱棣才开口说道:“三月为限,将那村妇稽捕归案,否则,这脑袋就换个地方吧!”
“谢万岁!”方宾依旧伏在地上,只应了这样一句。
“退朝!”甩下这句话,朱棣起身离去。
“恭送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是繁复的三拜九叩之礼后,满朝文武才渐渐离去。
朱瞻基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在太子朱高炽的身后率先离开,而是走到殿中,伸手将方宾扶了起来。
方宾原本就不擅言谈,此时更加沉默寡言,对着朱瞻基深深一揖,便悄然离去。
大殿外,阳光中,朱瞻基追上大学士杨荣,轻唤道:“杨学士,瞻基有事相问!”
杨荣止步回眸,在红墙绿瓦的映衬下,朱瞻基突然发现文人出身的杨荣,斯文儒雅中居然透着一股英武之气,虽然沉静内敛如同晓月清风,但此时沐浴在朝阳中却像一把藏于鞘内的宝剑,无端地有些凌厉。
这样的感觉只是转瞬即逝,当朱瞻基走到杨荣跟前的时候,杨荣笑容如春,依旧是儒雅可亲,他拱手相问:“殿下可是为了益州之事?”
朱瞻基点了点头,不由笑道:“杨学士真乃奇人,瞻基还未开口,先生就已然知晓了!”
杨荣抚须而笑,笑容中透着些许的苦涩与无奈,目光对上了朱瞻基那年轻的面庞:“此事,殿下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哦?”朱瞻基初闻,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当他从杨荣的目光中得到确认,他才更加恍惚了。
而杨荣冲他揖手行礼:“殿下,下官先行一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朱瞻基拧眉而视,心情难以平静。
太子宫花园内,朱瞻墡对着池春水呆呆地想着心事。以至于太子妃张妍缓缓走到他身旁,他都浑然不知。
“墡儿在想什么?”太子妃轻声问道。
“母妃!”朱瞻墡这才惊觉,立即回转过头行礼请安。
太子妃轻轻摆手,身后的宫女太监悄悄退下。
宁静地湖边,只留下母子二人面面相对。
“墡儿,前几日嘉兴的及笈礼上,满朝文武的千金、京城中的名门淑媛中,你看中了哪个?母妃自会替你做主!”太子妃张妍看着面前的小儿子,在她自己亲生的三子一女中,她最倚重瞻基,那是因为他是长子,是皇太孙,是朱棣钦定的继承人。然而也正因为如此,瞻基从生下来,几乎就是在徐皇后与朱棣的呵护下长大的,直到十岁以后,徐皇后崩驾,才重新回到自己身旁,朱瞻基少年老成,有礼有度,对待自己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而二子朱瞻墉性子憨实耿直,最受宠,可是亦不是她内心中最最疼惜与欣赏的。只有面前这个瞻墡,才最得她的心。
清雅之极的英俊,秀美异常的风姿,谦和内敛温文尔雅,皎皎青竹如雪似兰一般,那感觉居然有三分像他。
张妍有些恍惚了,她笑了笑,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丝。
瞻墡面色微红,仿佛有些窘意:“母妃,墡儿不愿出宫建府,墡儿只愿在宫里陪着母妃。”
张妍脸上笑意更浓,她静静地注视着瞻墡,不由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随后叹息一声:“痴儿说的什么痴语?”
她话锋一转,又开口道:“此次圣上隆恩,特意让你借嘉兴的宴席在大臣之女中择妃,这是何等的恩典与破例。这样的自主,就是你皇兄、你父王都不曾有过的。你还不趁此机会,择一良人,早结秦晋之好,也好了却母妃一桩心事。”
“母妃!”瞻墡眼神儿微黯,“一定要选吗?”
张妍收敛了笑容,定定地看着朱瞻墡,面上闪过一丝忧郁:“怎么?那么多的名门淑媛,难道你一个也没有看上?”
远远的大步走过来的正是二皇孙朱瞻墉,他微微有些气喘,一边走口里一边喊道:“母妃,母妃!”
张妍啧怪道:“墉儿,何事如此焦急?”
“母妃!”人还未到近前,朱瞻墉已经开口喊了出来,“那个方大人家的千金,就是那个舞剑的方子衿,就赐给儿子吧!”
“墉儿!”张妍又气又笑,面色微沉,不由瞪了朱瞻墉一眼,“哪里轮到你来挑?原本是为墡儿的婚事!”
而朱瞻墡却长长松了口气,连忙将朱瞻墉拉来当作挡箭牌:“既然二哥有心仪的女子,母妃就允了吧。”
“是是是,就是!”朱瞻墉喜滋滋地央求着太子妃。
太子妃张妍沉了脸训道:“你府中的妃妾已经不少了,怎的还要添人?再说,又偏偏看上那个方子衿,她性情乖张、高傲难驯,恐非良配,本宫是断断不会允的!”
“母妃!”朱瞻墉还待再求,太子妃凤眼一扫,盯着他们兄弟二人说道,“你们二人虽不比你皇兄,但是府中妃妾也要选至纯至善的贞静淑女,绝不允许选那样的女子入门!”说罢,又转而盯着朱瞻墡,“再给你两日,好好考虑一下,三日后就要确定人选禀明圣上,到时自会令礼部择日册封的,如果墡儿实在没有主意,也就只好由母妃与你父王为你定夺了!”
“母妃!”朱瞻墡如珠似玉的明眸就像染上微尘般顿时失去了颜色。
太子妃张妍心中一荡,这神情是何等的相似,就像当日朱瞻基得知要娶胡善祥时那副表情如出一辙,难道墡儿心中已有了意中人?那他为何又不明讲?难道这个人不是名门淑女,不及匹配?
太子妃秀眉微挑,压下满腹疑问拂袖而去。
留下面面相觑,各怀心事的兄弟二人却又无言以对。
兵部尚书方宾府中书房内。
方宾眉头紧锁,对着案上那本奏折看了又看,那上面的每句话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了。虽然满纸胡言,但是他却没有力证能够为自己辩驳。三个月,万岁给了三个月的时间要抓住山东民变的首领,那个所谓的白莲圣母吗?
“唉!”长长的一声叹息,却不是出自方宾之口。
倚门而望,故意装出一脸愁苦之态的正是他的女儿方子衿。
“丫头!”方宾冲女儿招了招手,又下意识地合上案上的奏折。
而方子衿则走到近前,却偏偏伸手抢了奏折来看,初是粉面微愠,紧接着便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爹爹?这是何人如此诬陷爹爹?”
“女儿!”方宾立即轻喝一声,随即从地上拾起那本奏折,轻轻拂去上面的微尘,态度恭敬异常。
“爹爹,那山东之事原本就是民变,若是百姓们能得温饱自会安居乐业,怎会又有民变?既然是民变,面对手无寸铁的妇孺,爹爹自然不能向对待敌人一样刀剑相伐,以怀柔之策劝导,自然是为国为民为君,怎么还会有人诬陷爹爹心存不轨,刻意纵敌?”方子衿又急又恨,说着说着竟然淌下两行急泪。
方宾伸手将女儿揽在怀中,轻叹道:“丫头,你当这个道理圣上不知吗?”
“爹爹?”方子衿仰起脸,似有不明。
“正如今日朝堂之上圣上所言那般,如果圣上不明,你爹爹的命早就没了!”方宾虽然心知肚明,却又实在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