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散发在原木清香味道的浴桶中,又让湘汀从前边火房里要了些生姜,切成片放在桶中,一边用手轻轻按着全身各处的经络穴位,一时间气血通畅、温暖舒适。
把头靠在桶边,几乎要昏昏睡去,然而脑子却清醒极了。
朱棣不是唐明皇,北部边境,残元的蠢蠢欲动,朝堂上的暗流奔涌,如今的永乐朝更不能与物华富足的开元盛世相比,所以,今日他对自己的安排,一定是另有深意,不会只是单纯地为了拆散自己和瞻基。
可是,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微想不透,她索性将身子一缩,屏住呼吸,慢慢把头沉入水中。
而提着一桶热水推开房门的紫烟,看到的是木桶上,那四散漂起的黑色秀发,和沉入水中若微那如玉的胴体,立即吓得大叫一声:“小姐,小姐,你不能想不开呀,你不能丢下紫烟一个人去呀!”
听到呼喊的湘汀也从厅里匆匆推门而入。
两人奔至桶边,伸手合力将若微的头托出水面,只见若微口吐一道水柱,笑嘻嘻地看着她俩:“干什么?我还要再泡一会呢!”
“小姐,好端端的,怎么这样吓人!”紫烟气得直跺脚,站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这回湘汀也不帮若微了,两腮鼓鼓的,紧绷着脸,也不说话,只是用力抬起热水桶,又往浴桶内注了进去。
“啊,好烫!湘汀,你要给鸡煺毛吗?”若微煞有介事地叫了起来。
一句话,说得湘汀和紫烟又都笑了。
三个人先后洗完澡,收拾了东里间,这才又回到西屋里。躺在床上,若微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刚一闭眼似乎就看到瞻基倚在床头一双俊目紧紧盯着自己,温润的手轻拂着她的脸颊,声声腻人地低唤:“若微、若微!”
耳边分明还是他今早的誓言与情话,身上似乎还留着他昨夜的气息,可是如今,他在哪儿呢?是不是搂着娇妻、美妾,把酒弄琴,好不快活。
不是,不是。
若微翻了个身,用手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不许你这样污蔑瞻基,瞻基不是,瞻基也不会那样!”
一滴清泪滑落枕上,无声无息,女儿愁思有谁解?
相思难枕眠,别恨苦依依。
横也丝,竖也丝,
原来鲛绡惹千愁;
去是忧,来是忧,
相顾唯有在梦中。
只是清风不入梦,披衣坐起独望月。
天刚刚蒙蒙亮,湘汀睁开眼向对面床上一扫,却发现那床榻之上整整齐齐,仿佛从来无人睡过一般,立即捅了捅身边的紫烟:“紫烟,快醒醒,姑娘呢?”
紫烟睁开眼睛,立即呆住了。
两人立即穿上衣服,急匆匆向屋外奔去,只见若微正从门外走来,两只手用力抬着一桶热水,见她们出来,立即喊着:“快来帮帮我,往日都是你们照料我,今儿我去打水,侍候你们洗漱!”
“姑娘,姑娘这是做什么?”紫烟嘴里埋怨着,可这腿却立即跑了过去,接过若微手中的热水桶。
若微双手叉腰,气喘吁吁:“我想好了,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小院里没有厨房,用水和吃饭都不方便,现在还好,可是等到入了秋,天凉之后就太难过了。所以我要想法子,把这小院改造一番,让咱们住得舒服些,还要找些正经事情来做才好!”
“姑娘!”湘汀诧异连连,难不成你还真铁了心要在此处住下?
若微摆了摆手催促道:“快去洗漱,换好衣服咱们还得去前边见那个什么玉华真人,听听她给咱们讲些什么真经?”
“是!”两人相视之下,只有从命。
收拾妥当之后,三人这才走出小院来到前边的西厢房,找到桂嬷嬷由她引着来到一所殿阁的外面。
“玉华真人,若微姑娘来了!”桂嬷嬷毕恭毕敬,那态度分明像是在皇宫之中,在东西六宫宫门外,等候主位娘娘的召见一般。
不是说这道观正是化外之地,众人皆讲平等吗?
一个小童跑了出来,手中浮尘一抖:“真人请你们进去!”
于是,跟在桂嬷嬷身后,若微与湘汀、紫烟走入殿内。
一进门,就愣住了。
这屋子不大,一明一暗,外厅内堂。
厅中无甚摆设,桌椅几案,书隔棋桌,简朴陈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而目光往内堂一扫,却发现风格突变,这屋内的摆设极是幽雅,东墙边摆着一台古琴,窗下有案桌一张,上面文房四宝俱全,北边则是一张绣榻,芙蓉帐深深垂着。
看着房间布置不似道房,很像是一位才女的闺房。
正在愣神之间,从里面走出一位女道士,洁白的道袍,衣长至膝,腰系石绿丝绦。乌黑的长发端庄地束在发顶,一根玉簪绾住秀发,梳成了一个高髻。
清丽其容,端庄其品,正是美人迟暮,看起来有一种超脱世俗、宝相庄严的美。她的目光投在若微的身上,由上及下,细细打量。
桂嬷嬷施了一个万福礼,口里说道:“玉华真人,这就是若微姑娘!”
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缥缈,冷峭峭的眼睛紧盯着若微,说不出是喜欢还是讨厌,只开口问道:“刚从宫里来到这观中,定是有诸般不适吧?”
若微微一颔首,展颜说道:“适与不适,皆在一念中,云中过雁悲,山高离愁散!”
“哦?”玉华真人眉头微拧,一双美目紧紧盯着若微,看她小小年纪如此镇定,遭此变故,却能淡定豁达,反而有几狐疑,于是想开口相试:“只是过雁吗?过雁还可盼得年年归,而你,还能回去吗?”
此人是谁?看那样子与气度还有这内堂中摆设的精致程度,实在不像是普通的女道士,况且这里又是皇家观观,她究竟是谁呢?她仿佛对自己的事情一清二楚,若微一时想不清,索性也不去费心猜度,依旧照直回道:“回去如何?回不去又如何?若微只知道如今是奉命在此修身,日后一切,还请玉华真人多多照应!”说完,郑重地行了一个万福礼。
那玉华真人忽地笑了:“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说罢,抬眼看了看身边侧立的小童,那小童立即从书案上捧起两册经书送到若微面前。若微接过来一看,正是《南华真经》和《冲虚真经》,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这两册经书你先拿回去好好看看,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过来问我!”玉华真人仿佛在转瞬之间态度就变得和蔼起来,“去吧,这三元观虽是皇家道观,但也不是冷宫禁地,每日午后许你出观四处走走,不过要记得不许走远,申时之前必须回来!”
“是,谢谢玉华真人!”若微立即满心欢喜,天哪,这就意味着在离家七年之后,自己终于恢复自由了,虽说从午后到申时,不过只有短短一个时辰,但是这对她来说,似乎就是天大的恩泽。
若微与湘汀、紫烟行礼后退下。
看着她的背影,玉华真人凄然一笑,桂嬷嬷上前扶着她坐下:“娘娘,可是又想宝庆公主了?”
“是,我的宝庆,也如她一般年纪……只是这么多年未见,也不知长成什么样子了?”玉华真人倚在桂嬷嬷怀里,此时她再也不是端庄出尘的女冠,只是一个伤心的女人,“嬷嬷,做皇上的女人,这下场怎么都如此可怜?”
“娘娘!”桂嬷嬷眼中流露出一种不忍,“宝庆公主是先皇最疼惜的公主,虽然不在娘娘的身边,想来衣食定是无忧,娘娘还是宽宽心吧!只是如今好端端地弄来一个孙若微,真怕给咱们惹祸上身。”
玉华真人摇了摇头:“不过还是个孩子,你交代下去万万不要太拘着她了。小小年纪便离开父母入宫,刚待成年又与心上之人分离,已经够悲惨的了。如今被发落到这儿,不是冷宫恰似冷宫,难为她还知道随遇而安、苦中作乐,咱们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不成,这可不成,娘娘糊涂了。当今皇上的心思可不像娘娘这般,所以老奴得睁大眼睛,仔细盯着这几个丫头,可不能让她们惹了祸,搅了咱们的清静日子!”桂嬷嬷说完,便朝屋外走去。
整个上午都老老实实待在大殿中跟着一班道姑听经讲学,听的是老子的《道德经》,从开篇起就枯燥无味。若微只好充耳不闻,她在心中默念曲谱,想法给自己找些有意思的事去做,也省得昏昏欲睡。好容易熬到讲经散了,又跟着众人一道去饭堂领饭。回到自己的小屋吃完饭,又收拾完了,这才像笼中小鸟一般带着湘汀与紫烟飞出了三元观。
出了观门,并不走远,而是围着这座道观勘察起周边的地形来了。想不到在这三元观外,还有许多天然的美景。若微惊喜地发现,观内后门外百丈之遥的悬崖边上居然有一个大龙洞。
就像张着大口等着吃人的怪物,黑漆漆、阴冷冷的。
“小姐,咱们回吧!”紫烟看若微向洞口走去,不由面色大惊,声音也有些打战。
“是呀,姑娘,这里面阴气太重,怕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湘汀更是惊恐,居然伸手在身后紧紧拉着若微的衣袍,不让她近前。
若微冲她们做了个手势:“嘘,听!”
凝神静心,侧耳倾听,居然有若有若无的潺潺的流水声。
若微大喜,她甩开湘汀的手扶着山崖边上的树根慢慢走了过去,走过一小段崖壁,就到了那个大洞口边上。
“天哪!”若微一声惊呼,从山的这边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而走过一段峭壁之后就会发现在这大龙洞洞口几步之内的石壁下边,居然有一股清凉的泉水,潺潺地跳跃着穿过石壁的缝隙,一直向下流淌至山涧,形成一条隐蔽的小溪。
而那出水口,看起来居然像是一个龙头,凹凸的岩石就像它的鼻子和眼睛,十分逼真。
若微双手合拢,掬起一捧泉水,以唇轻啄顿觉得甘甜可口,立即欢欣雀跃惊呼连连。
“姑娘,怎么了,那洞里有什么?要不要我们过来!”紫烟大喊。
“不要不要!”若微连连回应,“这岩壁太陡,你们走不得!”
若微自小练舞,在手掌宽窄的地方都可以如同平地一般摇曳出灵动的舞步,所以这路她能走,别人却只有望尘莫及的份。
此时她一脸喜色,美滋滋地走着回头路。心想今早去火房打热水时就听烧火的小道童说了,这山里最麻烦的就是提水。三元观在山顶没有水源,要去半山腰的栖霞寺提水,栖霞寺有井有湖,水量充沛,可是这一来一回,快了也要半个时辰。而这道观之中全是年轻少弱的女子,所以每天为了省水,都很少洗澡洗头,就是连这青菜都只是在水中稍稍一浸就拿出来烹调,不敢多洗几遍,难怪每餐吃起来都有些泥土的气息。
现在好了,找到了水源以后用水就方便了。
然而,乐极生悲,仿佛是一句真理。
马有失蹄,也是如此。
若微也许是在洞中汲水时,脚下的鞋子沾上了水,眼看就要走过那一小段峭壁步上坦途的时候,这脚下一打滑,身子一斜,就向山涧中滚了下去。
“姑娘!”
“小姐!”
不管湘汀与紫烟如何呼唤,被耳边呼呼的风声掩过,她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上一次,也是在这栖霞山上偶然失足,那时有许彬突然出手相救所以有惊无险。而这一次,又有谁来相救?
难道就在这儿,就这样死去吗?
若微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她看到自己在迅速地下落,也看到了不远处的山崖,她伸出手奋力一抓,不管是树枝还是什么只狠狠地抓住。随即手上一阵钻心之痛也唯有咬牙挺住,手上抓牢腰上也微微用力,双腿一蹬,就像猴子一样攀在了一处崖壁之上。
刚刚松了一口气,可是手中抓着的枯树枝突然“嘎吱”一声,硬生生地断了。若微这一次惊恐得连眼睛都忘了闭上,“完了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