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与众
羽人的北京总部在木樨园,那是个很大的服装城,夜色中,只有它的广告牌还眨着弥虹灯,方方正正的轮廓模糊在黑暗里,类似咖啡中泡了块巧克力。我们走进地下楼梯间,各色的包装袋堆在角落,空间里充斥着多种布料味道的混合体。
我们从地下室走到停车场,找到一处电梯。电梯按键只标注了地上三层至地下二层。王抗日将一张符印不干胶贴上去,标号板就翻转起来。我看见层级的按钮竟然排列到地下100层。四周响起个电子声音:“欢迎回家,羽人们。”
电梯稳稳下落,我透过玻璃电梯墙,目睹了一个结构复杂且庞大的地下王国……
电梯门一开,我刚迈步出来,首先留意到一个标志,大门口顶上镶着一枚圆形徽志,金黄的,非常醒目。我不禁叫道:“太阳神鸟!不是中国文化遗产的标志吗?”
王抗日抽打了我的头一下,很粗暴,说:“那是太阳吗!瞎说!”
这老头儿下手太凶狠,我咧了咧嘴,想骂他,但对方毕竟是个老同志了,只好扮乖巧,问道:“这不是太阳?”
安东卫从后面跟上来,也许他觉得作为导师,有义务讲给我:“那是绝对精神核心的意思,这标志始终属于羽人,2001年有这个图案的金饰出土于四川成都金沙遗址,被选定为中国文化遗产的标志,他们并不知道里面真实的意义。哎,航辉,你不觉得那鸟很眼熟吗?你见过一只啊!”
“啥?”
安东卫咳嗽了一声,意思是对我的愚钝不满:“就是你的恩公!”
我忽然醒悟,他所指该是那只山鸡。想来,这么重要的山鸡咋会专程救我呢?我受宠若惊。
天已晚,首先,我们要安顿下来。老安级别高,自己睡单间,其他人两位一间,和我同屋的是张全。
张全进屋先烧了壶水,将西装挂好,然后洗澡,洗袜子和内衣。我却是个毫不严谨的人,随便把裤袜往地上一散,就打开电视,看节目。
张全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很自然地接过来,也不感谢,只想趁机跟他聊聊。刚才,他说认识那女堵门者,咋认识的?认识了又如何呢?这里肯定有故事。但是我没机会细问,现在有时间了,我不禁要仔细打探一下。
张全把电视的声音旋小,说:“我的确认识那女堵门者,而且知道她藏身何处。”
我故意逗他:“你跟她谈过恋爱吗?”在我看来,年轻男女间发生的事往往是爱情。
张全正在喝水,被这么问,一股泉水打鼻孔里喷了出来,好像失手放的箭矢:“怎么可能?她要了我的命!”
“要了您的命?”我张着嘴,没合上,“可是您不还活着吗?”
张全用纸巾将被子上的水擦干净,再扔进纸篓:“这事复杂了,我得从头说起。
我家就在中日友好医院那边,念的大学也在家附近。大学的经历非常痛苦,我曾经是个抑郁症患者,其实现在也是个抑郁的羽人。不过,当年抑郁得更利害,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为什么会抑郁,主要是我不喜欢我的同学,或者说我的同学不喜欢我。我的同学总认为我性格不好,他们其实不在意一个人人品好坏,但特别强调性格好不好。”
我有点费解,说:“我觉得您性格很好啊,热情又随和。”我的确不觉得他性格坏,起码我很愿意接近他。
张全笑了,一对酒窝在脸庞上现而即隐:“因为人们评价性格好坏的标准不一样。我的同学们认为我性格太内向。不知道为啥,所有人都认为内向是坏性格,而且他们讨厌内向的人。他们总是喜欢说,滔滔不绝地说。而我喜欢沉默,我总是想事情。还有,他们认为火爆脾气的人才是好性格。”
“所以你抑郁了?”
“记得一次,高中时,我在校门口遇见几个大块头,他们抢了我的寻呼机。我回到班里,哭丧着脸,跟别人说我的寻呼机被抢了。所有人都愤怒了,他们愤怒我是干什么吃的,连自己的寻呼机都保护不了。
后来,我经常丢东西,从铅笔盒到课本。我说我的东西被人偷了,他们就讥笑我,说你是干什么吃的,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住。
逐渐地,我所有的行为都变成了可笑的,几乎我每说句话,他们就会笑一阵。我越来越紧张,就长了抑郁症。因为学习受影响,我只考进了北京联大的一所院校。
大学的时候,我的病加重,就去自杀。这事被同学们知道了。回来以后,他们非常坚定地传说我自杀是为要挟某女生的爱情,那女生本人并不这么想。可其他人包括老师都如此认识。他们说这家伙绝对是脑壳坏透了,以为自杀能要挟到别人的爱情,多么地傻。他们这样认为,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因为他们认为我肯定是疯了,怎可能让一个疯子辩解自己的行为。其实我没疯,但是别人都认为我疯了,起码以前疯过。我的抑郁症也就得不到缓解。后来,我熬到毕业,在亲属的帮助下进了家大企业,我的同学就说这世道太黑暗了,疯子也能找好工作。
进公司以后,我认为自己总算脱离开那帮同学,太平了。开始的时候也的确顺利。接着,一个女人出现了,就是那女堵门者,她叫冯小双。冯小双长得挺漂亮,我对她没有敌意。后来,在工作中,我老遇着麻烦,同事提醒我是她在搞鬼,我就去找她。
她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大学时代的事。
我说:那关你屁事。
她抬眼瞅了我一下,看似慢悠悠地,但眼中有刀子:那就是我们做人的原则。我们是堵门者,而且现在你身边的大多数人都信奉堵门者。除非你也皈依我们,否则你死定了。
我说:这跟堵门者有啥关系。
她说:你还不懂吗?我们以遭受挫折和不幸的人为耻,你越是痛苦,越不健康,我们越是鄙视你,越是情不自禁地要伤害你,你也就更加抑郁。现在,你工作中总走思,就跟你抑郁的情绪有关。你走不出来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马上理解了以往同学们的动机,一股火气在我的头脑中膨胀,似要爆发出来。我说:那我也就只能跟你们拼命了!
她努力呵呵地笑着,做出极度蔑视我的表情,我记得同学们也总像她那样笑,那样奋力地去蔑视别人。冯小双说:你一个人怎么拼得过我们。不过,你也有逃脱的办法。既然,咱不可能同情你,你同样可以解决自己的痛苦。你去伤害别人吧,伤害了他,再耻笑他。你伤害的人多了,心理上获得补偿,痛苦也会消散,你就变成了一个健康人,一个性格好的人,一个有血性的人,一个够爷们的人。不用整日愁眉苦脸,我们就能喜欢你。你知道我们始终都是用这种办法来解除烦恼的。你资质不错,如果也这样做,我甚至可以拉你一起做堵门者。
我说:不可能,我不愿意去伤害别人。我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做些事,当一个成功者,成功了我就可以快乐起来。
冯小双大笑起来,笑得更加放肆:你真是个傻瓜,成功没用。在我们中间没有总理、部长的概念,没有老板、经理的概念,更不知道啥科学家、艺术家。那些都没意义。咱非常实际,没有那些虚幻的远大理想。在我们眼中,人是最平等的,只有荣耀的害人者与可耻的受害者。也可以说是吃人的人和被吃的人。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在我们的群落中,你只有顺应我们的规则,否则你就是死路一条。
我有这么多年的生活经历,明白她所说非虚。再三思考后,我答应去试试,我没害过人,肯定要去适应一下。记得前文化部部长周扬曾讲过人的“异化”,也是在我们伟大的首都谈人的异化。我知道自己在“异化”,但这种“异化”是“大势所趋”,就像很多人特殊时期中被“异化”一样。我们原先是什么?又异化成什么了呢?当时,我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