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叫不好,陈庆之只能命大家继续远撤。大雨暴而不息,我们行了半个时辰,雨下了半个时辰,盔檐挂着水帘,我们根本看不清路,只是为逃生,大家拚命地赶,在泥水中连滚带爬。忽然头顶上降来一声巨响,大地摇曳,林中鹤唳,我全身猛地抽搐,急忙抓住陈庆之的马缰道:“难道堵门者放出巨兽了?”
陈庆之侧耳倾听了下,然后厉声向士兵们喊:“往高处去!往高处去!有山洪!”
我拉着陈大人的坐骑,拼命往高处拉。刚攀上巨石,大水就倾下来,矮处的人迅速被水吃掉,喊叫都淹没在水的轰鸣中。等洪流过去,附近的树木皆被腰斩,羽人军已所剩无几,而且全变成了泥人。
陈庆之的眼睛都沾满泥水,他一边揉搓着,一边叹息,道:“北伐算是失败了,咱们还是赶快撤过长江吧。”
我连声称是,但心里说:能安然回到江南也不容易啊。
陈庆之面目完全被泥水覆盖,看不见表情,但我揣测,他内心该十分凄楚,现在南梁北复中原的希望没有了,羽人的希望没有了。
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实在没有可安慰的内容。
我们就这样走着,脚下、身上、内心都是泥泞。忽然,身后传来喧哗声,我转身,见鲜卑的士兵追上来,黑丛丛地,闪着金属的粼光,压在山颠上。
我猛地击打陈庆之的马胯,让马奔跑起来,自己拔出宝剑,迎向敌人。陈庆之在身后喊:“保重!”
他没喊我名字,也是怕敌人了解我们的身份。大家都变成了泥人,鲜卑兵分不清重点。我砍倒为首的两个骑兵,然后往陈庆之的反方向跑,并且大叫:“我就是陈庆之,你们谁能取我首级!”心里想:自己一直惦记着报答陈大人的恩情,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了。我自识非君子,常有私心杂念,但关键时候,舍生取义的事也会做的。
果然,北魏兵被吸引过来。我辨不清方向,只是一劲儿地跑。忽然,坐骑长啸了一声,嘎然而止。我探身,往前一看,原来脚下就是悬崖,夜黑,人类的眼睛认不清,马却能分辨出来。
我想此地就该是葬身之所了,于是拨转马,迎击敌人。北魏军未立刻虎扑上来,却停在一个健步外。接着,向两边分开,一骑战马缓步到跟前。马上的武将我认识,正是元天穆,他冷笑道:“你哪里是陈庆之,不过是杨忠,马前卒,本将爱你是条汉子,下马归降,本将保你不死。”
我活动了下心眼,但是立刻答应有失颜面,犹豫不决间,我说:“你觉得我会降吗?”
不料元天穆的态度变化得极快,道:“我想也不会,讲这话就是客套一下。你可以选择,死在弓箭下,还是跳崖。”
既然人家立刻把活路堵死了,我虽然失落,但也只好就势往下走。我转身瞰了瞰崖底,黑邃邃的,绝对是万丈深渊。但是跳崖还有全尸,好过被万箭穿心。
我向元天穆抱拳,说:“谢将军送行!”然后甩开马镫,立在了马鞍上。此刻我想起子路的故事,于是将头盔正了正,将脸上泥巴擦了擦。
正在这时,有人高喊了声“慢!”一匹战马斜冲出来,挡在元天穆前面,马上一位将官跳落地下,声嘶力竭地叫道:“相公!你不能死啊!”
我定眸一瞧,竟然是吕苦桃,她穿着甲胄,所以我没当即认出来。
我百感交集,在这寒冷的死亡之夜,竟然能见到自己神思魂梦的人,内心不觉流过丝暖血,说:“爱妻,你咋来了?”吕苦桃应该在洛阳城中,当时城破,我本打算回城援救她,逼于形势,我才跟随陈庆之南撤。现在,吕苦桃怎么会身着铠甲,来到崇山?
吕苦桃一下跪在泥地上,说:“相公,我隐瞒了你,我本来是北魏北平王元麟的女儿元姑荷,当时未敢相告。昨天,我父元麟随尔朱荣大军进了洛阳,我就找到他,求他帮我救你。刚好,这关键时候,我们相遇,可以说天不灭相公。相公就随我入北魏为臣,建功立业。南梁气数已尽,不必再眷恋了。”
我心里面虽然活动了,但思想的主流还在坚持,特别是作为一名武将,叛降的话就好比自己的心肺,实难吐出口,道:“一臣不事二主。”
吕苦桃望着我,她的眼睛是这泥泞雨夜中唯一清澈的所在。终于,吕苦桃吐出句关键的话来:“记得陈庆之的嘱托吗?将军应该惜命啊!”
战前,陈庆之曾三番两次跟我说,我面相极贵,应该珍惜生命,不得已可以投降,并用道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道理启发我。我当时也将此话转告妻子。没想吕苦桃记得,在这关键时候提醒我。是啊,我命中若真有登峰造极之时,现在死了的确可惜。
想了又想,我终于从马上跳下,将爱妻搀起,然后拱手对元天穆道:“败将愿意归降。”
尔朱荣看着北平王元麟的面子,接受了我的投降,并命我在他心腹尔朱度律下听差。尔朱度律器重人才,后来,我遇见挚友独孤信。被他引荐,投靠了西魏的宇文泰,帮他建立了西周政权。
后来,我做了西周的柱国将军,并与吕苦桃生下儿子杨坚。当他弱冠之年,我带他来到河门,给他讲河门的故事。他指着自己长长的尾巴,不安地问我:“我们现在是羽人?还是堵门者?”
我说:“形态都不重要,关键在于心,当你登上顶端,拥有了绝对的力量,你心所向就是你的归属。”说着,我奋力摇摆身体,尾巴缩了回去,手臂上覆盖了羽毛,我腾空而起,不再是爬在地上的长虫。
杨坚也学我的样子做,身体逐渐蜕变,终于他也飞升起来,只是杨坚保留了些蛇的形态,他化成了一条龙。
现在,我知道杨坚后来成为了隋文帝,说到底,最终统一中国的是北方人,但他是个汉人。为啥说是汉人,因为我教他做人,我告诉他人生的规则该是圆,而不是简单的直线。因为他的缘故,那些堵门者重变作了羽人,这样的转化过程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
中国恢复了羽人的社会,三字经里写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其实人性本身并不重要,我们只是强化善的自我认识。如果你是个人类学家,你就知道在如此的育儿方法下培养出来的该是怎样的人。
因为我是羽人,我才会拼死去捍卫这道理。在战场上,我杀过人,为了政治和权力我也昧着良心干过坏事,但是我捍卫人们从善的道理。为了这道理,我穿着盔甲,挥舞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