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这个故事,我忽然想到一本书,我最近看的书,是文化人类学的经典《金枝》,这本书中介绍了很多原始民族都有杀死自己的统治者,再取而代之的倾向,就像猴子们,颠覆上层也许是灵长类动物普遍的心理,如同北京土话中经常出现的词“拔份儿”。但是我们中国人却为啥能长久的维持一个稳定的社会秩序,中国人不习惯去“拔份儿”,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们固有文化中有些内容在抑制那种力量,但特殊时期中,那种抑制的力量被消弱了,被颠覆了。是什么颠覆了它?难道就是王左北对他儿子讲的那些话吗?
正在想着,刚巧电话响了,于是我拿着笔记本,见韩青青。大厅里灯都睡了,黑暗中她依然靠在塌上,一只手里抱着个铁盆,另一只手轻轻敲打它,并哼唱着什么。声音和景象都是那样空寂。
韩青青见我进来,就停下演奏,略带哀伤的说:“我是抗日的前妻。”
我立刻醒悟,道:“您在学庄子,鼓盆相送。”
韩青青在黑暗中笑了,眼角有珠宝般的晶莹点缀:“这是世界的规律,我何必要难过了,抗日不久就有新的生命了。”接着,她把铁盆往地上一扔,任它乒乓乱响,然后魁魁地站起来,以一个领导者的气势郑重地对我说:“你能找到王抗日的转世灵童吗?知道用啥纪念物唤醒他吗?”
我自觉成竹在胸,立正,说:“是的,总指挥,我知道了。”
韩青青点了点下巴,道:“去吧。”
我没去外地,王抗日的转世者,我知道他始终会在北京。对,他舍不得离开北京,这里是他的舞台。我读过王抗日的故事,记得他的眼神,这就足够了。
从此以后,我经常去北京大学里转悠,注意那里的人,观察他们的气质,听他们谈话。有一天,我走到未名湖畔,正值春季,湖水刚刚破冰,冰凌碎碎地漂在湖面上,好像历史长河中的船骸。
正在这时,两个小男孩闯进我的视线。他们在打架,一个理着寸头,一个梳着分头。寸头比分头厉害,将后者拉倒,上去打了几拳,但是见地上的没有还手之力了,他也就罢手,放小分头走。没想那小分头跑了几步,就从地上捡起块石子,掷过去,正砸在对手后脑勺上。我以为寸头孩子一定会追上去,不料,他并不生气,叉着腰说:“朕今天心情好,就不跟你急了,哪天一定起兵伐你。”
傲然的气度真的似是王者,我留意到那气质,顿生亲切感,走过去,摸他的寸头,道:“小陛下,家是北大的?”
那自称朕的人放下架势,对我没有戒心,说:“是啊,叔叔肯定是外头来的,要问路?”
我从包里掏出艘小木船,船是事先备好的:“这是我小时候玩的船,现在不要了,想给别的小朋友。你喜欢吗?”
男孩子接过船,仔细端详它的雕工,赞叹道:“跟真的一样,叔叔,它能下水吗?”
我点头称好,男孩子就捧着船走到未名湖边,将它放进水里。船随着风,在涟漪中荡,男孩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乐在其中。我悄悄在怀中摸索,掏出打火机,打着火,瞄准了,正好投入船里。木船顿时着火,火焰冲破初春的寒冷,在水中劈啪做响。
男孩吓得惊叫,接着就哭起来。他匍匐于地,望着火焰中的木船嚎啕大哭,那不是孩子的哭状。我等了会儿,就过去,把他拉起来。他依然擦着眼泪,嘴角却还倔强地留着笑意,道:“小子,我知道你能找到我。”
我把他紧紧抱住,好像怀里的就是那条燃烧的船,我抱得再用力些,火就可以熄灭。好一会儿,他继续说:“我还叫王抗日吧。”
王抗日告诉我他现在的父母也是北大老师,前半年,这孩子生了场大病,脑子出了问题,单位精神留不住,跑回到河门里,王抗日就趁虚而入,这样物质与精神再成为了统一体。
正在这时,我耳畔传来金属的敲击声,很整齐,也激昂和辽远,令我联想起那些用宝剑敲打盾牌的斯巴达勇士。我转身一看,只见绯赤的夕阳下,张全和黄飞涛兄弟每人怀抱个铁盆,用另一只手拿着铜筷敲打铁盆,并吟唱着:“生命始,本无生;无生也,本无形;无形也,本无气。阴阳交杂冥茫间,变有气,气变而形,形变而生,今又变而死。故人生死,犹如四时交替。”
于是,我们这些人敲着盆,歌唱着离开北大,我们的内心和歌声都被慈迈的阳光浇上了荣荣的暖汁。穿过剪影一般的人群和街巷,大家走到一个酒巴里,喝酒庆祝。大家争相拥抱王抗日,好像他是久别的故人。
酒过一旬,隔过喧嚣的人声,抗日忽然问我:“你知道自己的前世吗?”
我犹豫了一下,道:“我应该没有前世,这一世,老安发现我是羽人,以前我只是普通人。”
抗日咂着大杯中的甜酒,抿着嘴,摇了摇头,神态像个成人:“不可能,每个羽人都有前世,安东卫碰巧发现了你,但他不是你前世记忆的唤醒者。我们是可以独立于物质的单位精神,是恒定的,我们可能会变节成堵门者,但我们与堵门者的总数量不会增减。”
我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的身世还联缀着这么大悬疑,道:“难道我也有前世?只是我没有回忆起来?”
抗日肯定地说:“有,你不但有前世,还有前一世、前二世,我就记得自己之前的好几世,但有些我也不知道。不是每个唤醒者都能尽到责任,我托你托对了,有些家伙,我就托错了。”
我将酒杯高举起来,浇花一般,把酒倾在自己的嘴里和身上,愈加兴奋,道:“我该到哪去寻找前世的唤醒者?”
抗日大笑,可能忽视了自己身材的改变,差点从高腿椅上掉下去,他连忙把住桌沿:“没有哪个羽人会去找自己的唤醒者,你必须等待他。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可能出现,用你前世给他的纪念物,或者是一种方法,唤醒你的记忆。”
我忽然回想起来,最初,老安曾把羽人的青铜像留给我,原来那就是他选择的纪念物,只是未能奏效。也许,我跟老安前世就认识的,该在他绘的连环画里,陈庆之的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