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歌会的日子一般定在每年的三月初三、六月初六两天,我们镇的赶歌会地点都是定在“平伐”镇的新桥寨,因为那里有个露天的水泥舞台,四周都是山坡,方便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观看。赶歌会其实是很多山寨的青年男女聚在一起,对歌,约会,自娱自乐的一个民间盛会,参与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各族青年男女。歌会一开始,锣鼓先上阵,四个壮实有力的青年站在舞台两侧卯足了劲敲着足足有一米来高的红边牛皮的锣鼓,喧天的锣鼓声响彻云霄,引来了无数观众,也引来了苗族舞蹈队,舞蹈队由八个穿着盛装的苗族女孩和四个帅气的苗族小伙组成,他们在舞台上欢快的跳着芦笙舞,八个姑娘有节奏的变换着队形,跟着芦笙的音乐跳动脚步,舞动双臂。雪白的裙子随风而动,像一朵朵白云在舞台上不停的飘动着,拿着芦笙的小伙们围在姑娘们四周边吹芦笙边舞动自己的身体,配合着姑娘们的舞蹈,尽情的挥洒着青春的欢乐。欢快优美的芦笙舞一般持续十来分钟,接着是十几个布依族的姑娘小伙们拿着竹竿上场了,他们排成两支队伍,双手握住比自己高的竹竿,随着鼓点跳动着自己的脚步,摇晃着竹竿,一会又交叉的变换着队形,接着两个队伍的人全都蹲下,面对面的拿着竹竿,有节奏的敲打着地面,从舞台前面的两个人开始起身,竹竿放在地上,接着他们按照竹竿敲地的节奏双脚往两根竹竿之间连续跳过,直到跳过最后一根竹竿才算完成动作,跳完的两人蹲下,最前面的两人再起身,整个队伍往前移动,起身的两个人接着跳竹竿,这样两两往后跳,直到每个人都跳过竹竿大家才都站起身跳动,再根据鼓点变换队形。或是两队交叉,或是连成一串,或是横竖变换。。。。。。动作和队形在鼓点的引导下灵活多变,竹竿敲地的声音时而轻柔,时而有力。他们跳的是布依族山寨最流行的‘竹竿舞’。千百年来,只要是山寨的重大盛会中,都会看到竹竿舞的身影。顿时,竹竿敲地的响声、锣鼓的响声加上双喇叭的音响里带有民族特色的音乐声交织着,使得整个场面热闹非凡,吸引着路上赶来的人们。大家加快脚步,身怕错过了精彩的场面,最先到的人当然都会挑选最好的观看地点,晚到的人只能在山坡上远远观看。热闹的芦笙舞、竹竿舞过后歌会正式开始了,宣布歌会开场的是乡里的领导:“今天是农历三月初三,也是一年两次的新桥赶歌会,欢迎各位亲朋好友的到来,下面我宣布,今年的新桥赶歌会开始,大家尽情的歌唱吧!”宣布开场后,先上场唱歌的一般都是在山寨里有名的民间歌手,他们就是每次别人家办喜事帮着主人家迎接客人对歌的歌手,每个山寨都会有几个这样的人。歌词都是通俗易懂的口水语,比如说:
来到平伐新桥边,看见好多唱歌客。
我也想来唱几首,不晓唱得唱不得。
来到平伐新桥坪,看见好多唱歌人。
我也想来唱几首,不晓唱来行不行。
这个开场的歌手刚唱完,代表主办方的下个歌手会接着唱:
来得合的来得合,来到平伐新桥河。
新桥有个赶歌会,舞台上面好唱歌。
来的行的来得行,来到平伐新桥坪。
今天观众多又多,还有好多唱歌人。
这时还会有另外的歌手上场对上主办方的歌:
别人会唱唱在前,我来赶后捡不得。
别人拿书照到唱,我不识字好可怜。
别人会唱唱好歌,我来赶后唱不多。
别人识字照书唱,我是文盲瞎编歌。
。。。。。。
一个接一个不停的往下唱着,没有人规定唱歌的时间,也没有人限制歌曲的格式。只要你喜欢山歌,会唱山歌,有勇气上舞台,不管你是从哪个山寨来,长得高大还是矮小,漂亮还是丑陋,都可以上舞台拿起话筒,唱出心中的歌。我还曾经在赶歌会上听过很多小孩子在唱儿童歌曲,稚嫩的声音传出了山间最纯真的喜悦。大家都很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娱乐方式,认识不认识的人也可以对着唱。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大家跳着唱着,不知不觉时间已经临近中午,这时的新桥寨上都站满了人,有三五成群约着来玩的,有谈情说爱的年轻男女,有独自徘徊的孤独人。最显眼的还是路两边的小摊小贩,他们撑起五颜六色的遮阳伞,摆着漆着红色油漆的四方桌,架起做买卖的摊头。农历三月的贵州已经有了夏天的气息,卖‘凉面’的摊子都有四五个,小摊前面的四方桌周围都坐满了吃‘凉面’的客人,还有卖‘米豆腐’的小摊生意也不错,大家悠闲自得的品尝着酸辣爽口的小吃,聆听着舞台上传来的美妙山歌。其实‘凉面’和‘米豆腐’都是适合夏天吃的,但在暖和的三月也有很多人喜欢。其他卖瓜子糖果零食的小摊也整齐的排在路边,买零食的人们正络绎不绝的走来走去。往往这种时候我也会给自己买上几包‘盐葵花’(盐水煮过的瓜子装在细小的塑料袋里,一袋大概一两,五毛钱一包),两瓶甜汽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着美妙的山歌。
这是人生中的美妙时刻,以至于过了几十年,我的脑海里都能清楚的记得赶歌会的情景。中午的吃饭时间,歌台上也不闲着,远处赶来的孩子们跑上歌台,拿起话筒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唱起了“歌声与微笑”。清脆稚嫩的声音飘荡在新桥寨的上空,收藏着无数孩童的童年记忆。
赶歌会,赶的是一种心情,赶的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赶歌会,赶的是人们相聚的喜悦,赶的是美好的民族文化。村民们都是从周围的十里八乡赶过来,大家都充满热情,不怕辛苦,尽管有的要走上两三个小时的山路甚至更远,但我记忆中的赶歌会,每次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就连很多小孩子也都坚持自己走过来。大家都把一年两次的赶歌会当成是最美好的盛会。我小时候也常常跟随姐姐们往赶歌会跑,尽管累到要用手爬坡,走到小腿疼,但心里对这种热闹场合的渴望战胜了一切困难。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山村里的娱乐项目少之又少,当时没有电视看,没有电脑玩,就连听录音机也是少许人家才有,因此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们在闲暇的时间里,只能利用现有的条件自娱自乐,除了经常有的‘跳圆’、‘对歌’,更时尚一点的娱乐方式就是跟着录音机学跳舞,跳的都是在广东一带流行的‘现代舞’、‘迪斯科’、‘走鸭步’。当时的年轻人经常聚到有录音机的家里,听着磁带里的音乐,学跳‘迪斯科’、‘走鸭步’。我大哥也追赶潮流,到县城买了一部双喇叭的录音机,买了邓丽君,四大天王等一些当红歌手的磁带,还买了节奏感很强的迪斯科音乐带。每次晚饭过后,只要录音机响起,寨子上的年轻人都会聚到家里来玩,有时候还会带着从别处来寨子上吃酒席的年轻人,我大哥就是这样和我大嫂认识的。
大嫂家是我们县城郊区的,大哥是我们家的长子,从小就聪明过人。十几岁就自己学着做木匠,给家里做椅子做板凳,还做了一台组合柜,组合柜有三个层次,高的是碗柜,有门有抽屉,中等的是放茶杯和盘子的也有门,矮的是给我们写字用的书桌,台面底下是空的可以放脚。每次都用红色的油漆漆得光滑漂亮,还画上了生动的仙鹤图;二十来岁的时候,大哥还是寨子上第一个学会使用打米机的,所以当时我们家也算开始做起了打米的小生意,为了买机器的机油配件等,大哥就经常到县城里,才能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流行的时尚,买了双喇叭录音机,还娶了县城里的老婆。可惜天妒英才,年仅二十三岁的大哥被病魔夺去了年轻的生命,留下年仅一岁的侄子,妈妈也因为痛失爱子,一夜之间白了头。所以当大姐提出想要外出打工的时候,妈妈是坚决不同意,身怕大姐也会一去不回。但在当时,改革开放的热潮冲击着中华大地,沿海地区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很多工厂到内地大量招工,甚至来到了大山深处的山寨,寨子上的年轻人们都跃跃欲试,大家不顾家人的反对,只身南下,大姐便是这样,成了寨子上第一批到广东打工的年轻人。由此,流传在山寨里的‘跳圆’、‘对歌’、‘赶歌’等重大的盛会越来越少,很多年轻人都外出闯荡,融入到经济发展的沿海城市中去了,从不与外省通婚的苗族、布依族也有了外省的女婿,外省的媳妇。这种发展中的融合也给山寨人们带来了新鲜的事物与新鲜的思想,山寨的生活正在改革开放的热潮中渐渐发生着变化。也是在那是,我第一次尝到了大姐从广东带来的菠萝,还第一次见到了广东的姐夫,第一次听到了拐七扭八的广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