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远处苍翠的峰峦披上一层淡金薄纱,暑热之气渐渐浓厚。四座高台上,斗法者的火气像是在晨曦中猛醒,场面愈发火爆起来。
“天微派的石广陵把玄宗的绍阳子打得吐血下台!两人以前有过节吗?”
“玉鼎教见空长老不敌仓元山飞蝗叟。”
“道宗和术宗也在较劲。重阳子的那口飞剑太厉害了,险些就害了术宗几人的性命。要是当时没收住手,恐怕……”
“莫要乌鸦嘴,小心惹下祸事。术宗在另一组又找回不少脸面。空渺道人一剑连败道宗五名好手。盛名之下无虚士,凝霄七子当真了得。只是这道门内斗,不是好兆头。”
台上每每才有结果,转眼就尽人皆知。羽台峰顶不时掀起混杂着诸般情绪的阵阵声浪,而各人心思的复杂程度或许尤有过之吧。
往届盛会上,其实也不乏各派元老甚至掌门亲自下场的例子,但大多时候点到即止,有演示教导之意。今次却不相同。各派高手互不相让,大动肝火,场面是够精彩刺激,看热闹的宾客过足了瘾,但透过这些表面的热闹,心思敏锐的人不免暗暗犯起嘀咕来。
返生丹组到底是高手不多,宗师水准的成名人物更是一个也没见出来,几场对决虽也激烈,与别组一比,水准却是平平。或许唯一好处就是给了众多后辈修士大展拳脚、风光露脸的机会。
刚才结束的一场,夺命剑客阮飞最终获胜。说起来,在烟花春潮馆倾覆之夜,清辉等人见过这位天微派二代弟子中的翘楚出手,而阮飞本人对此却不知情。当时墨石翁还与他交过手,可惜七杀迷心阵内烟雾缭绕,看不真切,再见亦不相识。以墨石翁的修为,当然够格品头论足,说什么阮飞“火候未足,败之甚易”。但在方和眼中,夺命剑客飞剑凌厉,手段老辣,是一等一难对付的敌手,便起了好胜之心,巴不得自己下一场的对手就是此人。杜荃和朱六同场较技,出师未捷,不过能够全身而退也算幸事一桩。
等到清辉恢复气力,从帐篷里走出来观战,正赶上杜荃走下台。清辉见她精神萎顿,忙将虹映坊送来的灵药递过去,转述了月华仙子的意思。杜荃遥向西南方向拜了三拜,以谢师恩,随后服下丹药,即见好转。
这会儿又传来新战报——虹映坊初融仙子以无射钟破了由七名玄宗二代好手联手布下的大方七绝剑阵,布阵之人受了重伤不说,性命交修的飞剑也被钟音震散灵性。幸亏剑基尚存,还有重炼复原的指望。杜荃闻言不喜反惊,暗想:师父性情随和,不知被何事触怒,竟出此重手?
辰时将至。因为争夺返生丹的人数最少,首轮余下的几场午后进行,先腾出地方,给人满为患的斗玄图组使用。
据说,斗玄图早被法宗宗主玉阳真人视为志在必得之物,其他人不敢奢望,斗法只是走走过场。但这种表面功夫,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省略不得。否则人人皆不战而退,好说不好听,而且有失郑重,所以多数人选择了佯战而退,不外乎寒暄几句,比划几式好看不中用的皮毛道术,最后拱手作别。场面自然既无聊又做作,按青简的批评方式就是“如同上流贵族的交际宴会,形式大过内容”。
隐藏在台下的正道公敌们索性回转帐篷,在青简的提议下,重又沉溺于“内容远大过形式、有益于身心”的平民式聚餐会。流波仙子薛蓉赠给清辉的纳川宝囊,此番成了储食袋,里面装来各种美食不下千斤,蔬菜瓜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都上山之前由墨石翁和青简精心挑选,供几人吃上七天绝对不用担心补给上的困境。
有种说法叫“欲壑难平”,仅就食欲来说,并非如此。再大的胃袋都有涨饱的限度。桌上碗碟渐空,桌下酒坛歪斜。在费九和朱六与霉运神医齐宪激昂的抬杠声中,墨石翁捂着肚子蜷在椅子里呼呼大睡。杜荃在帐内一隅打坐调息。方和摆弄着铜镜和铜盘,陷入沉思。剩下清辉和青简二人无事闲聊。
“我在斗法时有所感悟,就想着赶紧整理成修炼法诀。其中艰险远超预期。”清辉一边说,一边略作演示。
青简看过后,又问了几句,便发觉了其中门道。
“果真是大有进境,如今身上几无半点灵气外散,仿佛常人一般。若非见你双瞳中神光充盈,刚才弄冰镇梅子酒时又用了凌冰术,我还以为你功力全失了。贤弟真是修道之才,短短时日就更进一步。”
清辉摇头道:“以前听闻拜兄自创法诀,并没觉得怎么了不起。今日自己试过,方知其中艰难。勇毅、巧思、机缘,缺一不可。据薛仙子说,拜兄十五岁时已能编制修道心法,资质才华何止高我十倍。”
青简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片竹简,屈指轻弹,荡起层层不绝的青碧色光华。这件宝物,清辉原是见过多次的,却不解拜兄现在拿出来的用意。
“每次只要把这竹简贴身放置,练功时便生出不少灵感,长进也快些。”青简手抚竹简,嘻笑道,“本来我顶多算半个天才,有此物助佑,便成了你口中的奇才。”
这种荒唐的缘由,青简却说得煞有介事,清辉不得不多信了几分。古有文士酒至半醉,下笔即如有神助;武者手持一口名剑,出招就多出几分精妙。这都是人与物的缘法。只是仔细分辨起来,里面有些微差别。比如文人饮酒,纯属个人喜好,喝的痛快了,文思泉涌。但换成个胸中无墨之人,纵然畅饮千斛,不过换得一场宿醉罢了。可见,美酒和诗文之间未必有什么直接关联。而武者得到名剑,便如虎添翼,则是另一番道理——所谓先“利其器”而致“善其事”。名剑与武功之间的联系要实在得多。再如绝代舞者与霓裳羽衣相映生辉,成为传世佳作,恐怕又有一番道理在。
这片竹简对于拜兄而言,到底更近于那种情况呢?清辉在心中发出这样的疑问。疑问归疑问,但眼下清辉自己麻烦一大堆,全力以赴都嫌手脚不够用了,哪有心思分心旁骛。
清辉自是不会深究,只颔首笑道:“赶明儿也要买个竹席来醒神。”
便在这时,方和拿着铜镜、铜盘过来,对清辉说了斗法得胜的经过。他对于自己如何与多名强敌周旋说得轻描淡写。但讲到华彩衣的暗中相助,以及镜花、水月二宝的关联,却极详尽。
清辉心中明白,也不揭破,等方和说完,伸手一拍他的肩头,叹道:“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像长大了不少,只是……下回不要这么勉强了。”
师父对徒弟讲些关照的话实属平常。可是如果师徒相差不到两岁,加起来尚未满不惑之年呢?青简从旁看着这对师徒,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记得了。”方和答应得倒很平淡,把铜盘、铜镜交给清辉。“华前辈只说这两件宝物大有关联,可合而为一。我试了几次,总不得要领。”
清辉想起当初华彩衣在昆舆山时所赠的玉简,拿出来放在新得的铜盘上,果然闪过数道白芒,玉简多出几段先前不曾见到的口诀,讲的正是合器之法。清辉当即依法施为。两件宝物放出大蓬清光,各自发出嗡嗡轻鸣,此起彼落,相互呼应。
“镜花水月,终是幻景,返归本源,成就空明。”
清辉念动口诀。水月铜盘与镜花铜镜同时解体,化进清光之中。而那清光愈发浓郁起来,宛如融化的玉石,泛着温润的光泽,缓缓滚动。
“青简兄助我一臂之力。”清辉低呼。
青简应了一声,祭起竹简打去。那团清光像是一尾大鱼,一扭便躲开了。清辉长身而起,拦住去路,五指如钩,正好把那一团清光抓在手中,注入灵力。不一会儿,清光散去,现出一件宝物的原形,仍是八角铜镜模样,仅有巴掌大,比原来的铜镜和铜盘都小了很多,符文却复杂百倍,八个角上各嵌着一颗明珠,宝光熠熠,华美非常,背面有八个凹槽,内嵌明月的图案,圆缺各异。
“此镜名为空明,乃上古修士梅芳茵所制,后被人分作两件,今日终又复合。当年梅前辈为了炼制空明宝镜,耗费三千载光阴,甚至五次延迟了渡劫飞升,终于大功告成,却不知为何在飞升前,将它留在凡间。此宝尽管并非出自仙界,但梅芳茵修为高绝,当时已是半仙之体,而那空明镜曾助她化解天劫之威,正好借劫云中的仙界灵气涤去杂质,功德圆满,所以称为仙家宝物也不为过。”
清辉复述着华彩衣留在玉简中的说明。列悄悄放出一点灵识附在空明镜上,没多久便啧啧赞道:“这镜子虽非有品级之仙器,却颇有巧思,威力已经与那些下品仙器相去不远,更难得能让凡间修士运用。”
清辉依旧把它交给方和。空明镜与镜花的基本用法大同小异,省了不少练习工夫,可惜许多新衍生出的妙用尚来不及琢磨,像现在这样拿来应急,多少有点“龙泉宝剑当柴刀,雕花玉壶作水瓢”的意味。
方和收了空明镜,清辉又与他讲解新悟出的炼神法诀,一起分析斗法时的心得。青简听了少顷,便说要去帐外溜达,放松心情,以备午时开战。说实话,清辉完全看不出拜兄什么时候紧张过。有些人天生就是那种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豁达心态,羡慕是羡慕不来的。
“或许青简兄正要认真履行正道公敌的义务,做些让正义之士愁眉紧锁的恶行。”
清辉的这个猜测很快被事实否定。青简出去不足一炷香的工夫便回来了,看样子就算有什么坏心眼,也根本来不及实现。他身后跟进来一个人,蓝衫蓝巾,腰悬古剑,外表虽只是青年模样,但在修道界,年纪一大把却无丝毫老态的人比比皆是,所以一时很难判断真实年纪。来人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雍容稳重的气度,加上身形颀伟,仪表不俗,不需要佩戴任何锦衣华冠,本身俨然就是散发着光彩的珠宝玉石,正是“夺命剑客”阮飞,天微派简一川长老的得意弟子,曾经的朗国侯门世子,不久前刚刚在修道大会上大出风头。
阮飞把目光投向帐内众人。而数道目光也同时打量着他。
“在下阮飞,见过诸位道友!”
清辉一愣,随即迎上前回了一礼。两人用的都是自梁朝沿袭下来的正统贵族礼仪,在修道界颇为罕用,而在各国皇室和贵族世家中,至今依旧常用于正式的会见场合。言家世代公卿,清辉自幼便已稔熟种种礼仪,自是应对无误。
“道友来访,不知有何事教我?”清辉没有多作客套,双方既非故交,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样子对方也不像是喜欢啰嗦闲扯的人。
阮飞神色平静如水,清辉却在回礼的瞬间捕捉到他双眸中一闪而逝的诧异,心知对方对自己的身份起了怀疑,但他不打算刻意隐瞒,言家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或许在心里,自己一直期待着恢复言家声誉的一天吧。
清辉退身请阮飞落座,又要看茶。阮飞浅笑着推辞道:“掌门师伯还等我复命,日后再行叨扰吧。”边说边拿出一卷画轴,道:“这沧波垂钓图乃本门天微祖师真迹。且借与道友一日,还望善加保管使用。”清辉心中一沉,接了沧波垂钓图。
阮飞接道:“本门弟子近日皆忙于论道盛会事务,疏忽了防范,致使虎落峰囚牢内走脱两个魔头。本门已派人搜捕。掌门师伯玄机推演,料定那二人必取道后山,宁烟楼内养伤之人恐受惊扰。道友可执此图前去,悬于正厅,以保安宁。只需过了今日,便自无忧。”个中详情阮飞并未多说,但清辉已听出不妙。
阮飞又道:“据掌门师伯所言,道友手中已有一枚本门的黑木令牌,也是一件宝物,在宁烟楼内更有妙用,道友可择一友人同去,各执一宝镇守于楼内法台,则此楼固不可破。”又仔细解说宝物用法。
清辉暂压下心中焦躁情绪,逐一记忆无误后,尽可能平静地问道:“逃走之人……修为如何?”他原想询问走脱之人的来路,但看阮飞先前语焉不详的样子,估计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退而求其次。
阮飞微微皱眉道:“若是那二人全盛之时,确是极难缠。”
“可他们现在绝不可能无恙,是吗?”
“不错,那二人在虎落峰关押多年,已是今非昔比,这次强行冲破本门历代高手设下的禁制,便是不死也要重伤。”
阮飞一走,墨石翁便冷笑着站身起来,向清辉要了沧波垂钓图,命费九和朱六收拾杯盘狼藉的方桌后,将图铺展开来。帐内立时起了一阵凉意,耳中恍若闻得细浪翻涌之声,再看图中孤舟一叶仿佛动了一般,在无尽的碧波中起起伏伏,一老翁蓑衣竹笠端坐船头,面目模糊不清,却让人觉得他定是一位与世无争的慈祥长者,心中尽是闲适惬意。若仅依画理而论,这沧波垂钓图不算上乘,单是布局就失了妥当均衡。但众人都是修道之人,自能感到这笔墨之间隐含的玄奥道法。天微居士将毕生所悟凝于笔尖,在天地灵机触动之下,尽情挥洒在纸上,演化一件奇宝。
“你们两个顽徒以为这画如何?”墨石翁似笑非笑地问费九、朱六。此时,除了杜荃还在调息养气,不闻外事,余人都围在桌前。
费九信心满满地答道:“大气磅礴,又不失闲适雅趣,不愧为天微祖师亲笔,不输当世名家。”
墨石翁一脚踢在费大画师的屁股上,笑骂道:“偏要你来胡捧。听青简那小猴崽子在后面嘀咕,也无用处。”
朱六绞尽脑汁攒好的几句谀辞,这下卡在喉咙里,伸了伸脖子勉强道:“弟子粗、粗人一个,不大……不大懂画,只觉画中的粗细乱线与平日所习心法有点关联,竟似指示气脉运行的图谱。”
墨石翁笑道:“还有几分悟性。”费九听了忙道:“弟子发现玄牝指法的起式和终式好像被化进远处青山的笔法中,中间几式却大不一样。”见墨石翁点头,费九脸上有了喜色,不忘向朱六炫耀一番。
墨石翁又问其他人。青简答道:“层层微澜,合而滔天。”清辉则道:“水天无际,在于一心。”墨石翁皆不置可否。问到方和,少年冷道:“图中有杀气。”墨石翁眉梢一挑,叹了口气,让清辉把沧波垂钓图收好。列在紫府内对清辉道:“你那位徒弟天资绝佳,未必是他的福份。”清辉只道:“福祸难测。日后纵有麻烦,我也当担待几分,才不负他拜我为师。”
与清辉同去宁烟楼的人选不难决定。杜荃状况不佳,不宜劳顿;拜兄青简午时要上台比试,分身乏术;费、朱两位热心有余,稳重不足;老神棍似乎对后山有些莫名的顾忌,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因此……
清辉、方和师徒二人出了帐篷,下羽台峰,直奔后山。沿途遇到天微派弟子盘问,出示黑木令牌后,畅通无阻。二人没用飞行之术,不过登云谱身法也慢不了多少,一个时辰便来到了那座不在“天微七峰”之列的后山脚下。
与雄奇的七峰相比,这座后山不高不奇,景致算不上差,但也称不上好,天地灵气没有特别钟情于此,总而言之,相当的不起眼。后山并不是这座山的名字,而是相对于挡在前面的七峰而言,一个约定俗成的叫法。
“上次来时,我就奇怪……”
“哦?”
“宁烟楼内一应器物齐全,收拾整洁。楼外院落有兵器架,据说管书廷接任天微掌门后,仍每日习武不辍,自得其乐,那兵器架上摆放的各式刀剑斧钺均是每日细心擦拭保养。而除了管书廷,宁烟楼平时不见旁人出入,也无仆从照料。再有,宁烟楼周围的禁制厉害无比,很多都是独门手法,估计除了管书廷,天微派没几人有本事设下那么厉害的禁制法阵。所以我猜测管书廷平日里定是常居宁烟楼。”
清辉只来过一次,但道路尚记得清楚。二人沿路而上,不久便远远望见一座二层竹楼,甚是清雅。
方和边走边思考刚才的话题,接道:“可是修道界几乎人人都知道,天微掌门一向在云纲峰的潆泠池畔结庐精修。以往也有在天关峰坐镇的,却很少听说哪一代天微掌门常驻后山。”
“没错。云纲峰灵气充盈,对修道者大有裨益,是为地利;天关峰屋舍壮丽,汇集天微派一众英才,掌门坐镇于此也是名正言顺。可为什么堂堂天微掌门不在云纲、天关,非要躲到这后山来呢?就算是其余五峰也强过此处。修道之人顺应地利、人和,则事半功倍。管书廷一代宗师,怎会不知如此简单的道理?”
清辉的语气越来越肯定。思维的触手在拨开一层层隔阂后,渐渐摸到事实的轮廓。
“昨日你曾说七峰会聚地煞之气,不日即将爆发。管书廷修为已臻大成,天劫降下恐也是这几日的事。倘若他在七峰坐守,待天劫、地煞交汇,莫说他一人吃受不起,连天微山怕都要毁了。他必须另选一地,事先布置,沟通地利,以抗天劫。”
“所以你认为他选在……宁烟楼渡劫?”方和疑道,“那他支派我们来,是何用心?不怕我们做手脚坏他好事吗?”
清辉苦笑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适才,青简兄悄悄跟我说,天微派能人无数,管书廷舍不得使唤,单点我们给他守楼,小心有诈。若不是他一语道破,我也想不到此节。”
说着话,二人来到宁烟楼前。手持黑木令牌开道,楼前一切禁制不能阻挡。可还没等到门口,清辉神色大变,猛地将沧波垂钓图塞在方和手里,喝道:“速去把此图悬在正厅。”不等说完,眉心紫芒暴射,冥刀在握,轻轻挥出。刀影如冷月银辉,映耀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