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大派,越是历史久远,越是少不了那些个摘不干净的烂事。平时光鲜气派,可一旦到了节骨眼上,就有人怀揣着各种目的和心思,悄悄伸手拉扯那一根根看不见的细线,结果牵引出一串串粘满尘埃的麻烦,不光鲜,也不气派。刚才玉鼎教紫度真人就摊上这么一桩麻烦事。修道者毕竟不是神仙,何况神仙也不是无忧无虑。紫度真人心中的不快绝非一个理所应当的小小胜利能够弥补。
比紫度真人更不快的恐怕当属同在白龙玉匣组的三百余名修士。正道五派之一的玉鼎教掌教亲自出手,白龙玉匣已无旁落的可能。其他人拼死拼活,却比耍猴戏还不如,——人家耍猴戏的还有赏钱呢,自己忙活半天,算怎么回事啊?于是大多心灰意冷。本组随后的几场斗法遂敷衍了事,走走过场而已。
不久,有人打听出消息。两仪珠、斗玄图、混元符、炼妖壶、九重金台、风火紫金铃和五岳帝王鼎都是正道五派志在必得的仙宝。五派私下达成协议,互不拆台,同时由各派掌门亲自出手,确保仙宝不旁落。这个消息很快得到正道五派的默认,一时间“哀鸿遍野”,弃赛者络绎不绝,把几个负责分组唱名的天微派弟子忙得不亦乐乎。唯一的好处是不用担心盛会延期了。
“论道大会,何必太在乎胜负?切磋交流也是乐事。”有位德性清高的前辈实在难以忍受众人功利心散发的腐臭气味,出言规劝,结果换来数张写着“老家伙没糊涂吧?”“多管什么闲事!”的臭脸冷对。直接受到波及的八组甚至有人因无望夺宝而兴味阑珊,干脆打道回府。总之,无门无派的散修或是出身小门派的修士就如同没人疼的苦命娃,自忖实力不济,又无所依仗,大抵只能把不满和沮丧混着冷硬的干粮嚼碎咽下。
与他们不同,正道五派毕竟有规矩在,门下弟子虽然绝大多数事先并不知情,但很快安下心神。掌门得宝,即是本派得利。普通弟子对仙宝本就没有太多奢望。相比之下,能够在论道大会上一展身手,赢得本门师长的赞许,才是登台的主要目的,所以他们斗志不减,尽展所学,撑起了论道大会一半轮次的比试。
十六件仙宝里,八件下落已定,另外八件归于谁手自然成了焦点。连一开始备受冷落的返生丹组也分得了三倍于前的目光。问题是有人喜欢出名,但乐意鬼鬼祟祟达成目的、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的家伙也没有绝迹。清辉等人自称正道公敌是玩笑话,但八人中,确实有几位不愿在人前显摆。即使作了种种掩饰,可众目睽睽之下,保不准哪里露出马脚,招来祸事。
“正道的老家伙们喜欢玩火,还到处给人添麻烦。不知道小时候有没有先生教导礼仪。简直就是八个……七个活动的人形麻烦!”眼见杜荃在场,青简及时改口,算是给她的师门留了情面。不过由青简嘴里说出“规矩”、“礼仪”“不添麻烦”之类的话,清辉总觉得有些好笑。
墨石翁则不以为然,撇嘴道:“大乱将生,几只小鱼小虾适逢其会,不巧成了别人放火时殃及的池鱼。如此而已。却有一点好处,可以趁水浑捞上一票。何须太多顾忌?以我老人家看,正好放手一搏,管他什么狗屁破绽!道行深的自顾不暇,道行浅的看也白看。”
杜荃颔首道:“居士此言貌似鲁直,实为良策。大庭广众,纤毫毕现,是弊也是利。正道人士素惜脸面,便只能循堂正之途行事。万一曝露身份,有论道大会历年的规矩在,只论道,不论仇,料也无妨。言兄与五派在盛青山冲突之事,已得金阳道人当众澄清纯属误会,换在别处他们或许心有不甘,下手报复,但在这论道盛会上,他们唯有表示大度,将旧怨暂时揭过。”
二人机敏善谋,说得自是不错。但他们不知道青简的底细,所料终有偏差。清辉心知肚明,又不便明说,只好敷衍过去。
先前,费九本该留在帐内看守沦为阶下囚的喜乐童子和慈眉婆婆。后来得知紫度真人登场,忍不住跑瞧热闹,幸亏没出纰漏。墨石翁想起此事,唤过费九责骂一番,又遣他出去打探消息,另由朱六看押俘虏。
不一会儿,费九回来报信。返生丹组刚刚结束了一场较量。获胜者是个用毒高手,取胜过程十分诡异。开始阶段平淡无奇,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后,除了下毒者,该组其他十人突然倒地不起,昏睡过去。
“费兄可知那人来历?”
“呵呵,言兄弟,你算问对人了,换别人未必答得了你。那人名叫羊孚,在兕角山修炼,本事比费某差一星半点,也称得上不错了,可惜在修道界没什么名气。几十年前,我和朱胖子途径兕角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还助他收伏一只锦腹斑蛛。”
朱六从旁冷笑:“亏着某些城墙面皮的人物竟敢说出一个‘助’字!却不知是哪位高人曾被那只八足夯货唬得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树上。”
众人闻言大笑。费九就要追打朱六,被墨石翁喝住,讪讪退在角落,对朱六怒目而视。
说笑归说笑,费九提供的情况不容小视。羊孚这个人连见识博杂的墨石翁都未听过,但没名声不代表没本事。据费九和朱六提供的消息,此人有一个黑木药炉,能引方圆百里的毒虫,在兕角山洞府前还立有三十六面骨幡,聚集五彩雾霭,估计不是等闲物件。
这时,外面钟鼓齐鸣。方和起身,冲清辉一躬身,径自出帐登台。清辉轻叹一声,刚要跟着出去,忽觉天旋地转,紫府震动,无力动弹。脑际传来列的声音:“五气业已凝入元神,现在正是参悟大道的良机,不可错过……墨石翁那小家伙,明明小我几千岁,也自称老人家,真是好笑。”
“当然是你比较那个……年高德勋,”清辉温言哄道,“小前辈可否通融少许,待我我先去观战,然后……”
列断然拒绝:“时辰哪能等人?再要怠慢拖延,小心元神离散,心智失常。”清辉无奈,只得告诉其他人先去观战,便入定去了。
且说方和走上石台,发现同组其余十人已经泾渭分明地站成两派——九人将另外一人围在当中。似乎错过了开场戏,倒要弄清局势才好决定策略,方和在心里打定主意,并不急于加入战团。
“道友请了!”多数派阵营中走出一个青衣秀士,笑容亲切,礼数周全。
方和回礼后,慢条斯理地拾掇着衣袍袖带,不肯多说一个字。对方好像比他更缺乏耐心,有时候多数派可不等同于优势派。
“在下仓元山张攸行,这几位道友也都是五派同道。”
“久仰。”身为正道公敌,方和对五派门人的好感少得可怜,表面却不少礼数。
张攸行道:“当中那人是邪道巨擘三桑老怪,生性狡诈凶狠,法力广大,我等需合力阻他夺宝,方不负正道之名。道友以为如何?”
“若就胜了三桑老怪,也是命数。”方和淡然答道。
张攸行一愣,不知这少年不冷不热的表态是何立场。他旁边的矮个道人听得不耐烦,厉声道:“兀那小子,是除恶扶正,还是同流合污,速速说明。”
“同流合污?在下自是不肯。所以在下不会以多欺少。”
矮道士先是一喜,后来听出对方戏弄之意,愈发恼怒:“你既是是非不分,等会儿在道爷剑下有所损伤,莫要后悔!”张攸行本有拉拢之心,见话已至此,也绝了这份心思,回归本阵。
场中传来一阵狂笑:“有趣得很,有趣得很!小子,你不如改投本座门下,日后……”
方和冷冷截道:“三桑老怪,你休要想错了。我厌烦正道,未必就会偏帮你。区区三桑岭能比怎配作我师门?你那点微末法力如何敌得过我师尊?”
如果清辉在场,一定摇头苦笑,列和青简则八成大声叫好。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清辉等人在场,方和大概不会说这番话吧。场内众人不知根底,均是惊讶,以为这少年背后真有强大师门撑腰,可等看到方和亮出的兵刃,才放下心来。
清辉是个没有多少家底的穷师父,自用的兵器只有冥刀和冰麒灵角,各具凶险,就算想传给弟子,方和也无法掌控。夜探虎落峰时,曾缴获玄宗恶道的四柄飞剑,但一则容易被道门认出飞剑来历,引火烧身,二则时间匆忙,来不及沟通剑心,所以现在方和并无趁手兵刃,只有一柄从兵器店买到的青钢长剑,花费百两纹银,放在武林中倒是不错的品质,却不入修道者法眼。
矮道士笑得五官挤在一起:“一个用青钢剑的小子竟然口出狂言,真是欺……呔,三桑老怪,敢偷袭你家道爷!”
三桑老怪拎着一根哭丧棒,朝矮道士搂头盖脸打去。那哭丧棒没几两重,打在身上都未必能折断筋骨。但上面的六条赤面阴魂颇为厉害,身形扭曲伸缩,出手如电,极难防备周全。矮道士手忙脚乱,哇哇怪叫。其余八人忙来相助,才脱了危境。十人战在一团,奇兵异宝满天翻飞,明霞乌光乱人双目,忽而三桑老怪占得上风,不多时又被九人合力压制,战局变幻数次,并无一方可稳操胜券。
方和站在一旁,无人理会,看了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往长剑上淋了些药水,剑刃顿时湛蓝如水。又看了半晌,从怀里拿出一包药粉撒在剑上,剑刃如染白霜。过了片刻,再用两片枯叶擦拭,剑刃恢复原色。方和一步数丈,加入战团,举剑刺向矮道士背后。矮道士怒骂一句,挥剑迎击。方和却不与他缠斗,反手削中哭丧棒上一条阴魂。“滋啦”一声轻响后,传来一股烤糊牛皮的恶臭,那条阴魂萎缩至原来一半大小,伏在哭丧棒上,无力再攻。众人大惊。方和却不乘胜追击,反而飘身圈外,继续当看客。
三桑老怪折损一条阴魂,怒火中烧,欲找方和算账,又腾不出手,只好耐着性子先与正道九位修士死拼。正道九人单挑远非老怪的对手,九人合力也不过勉强维持不败。此时三桑老怪动了真火,暴风骤雨的急攻之下,九人便支撑不住。眼看岌岌可危,方和又上前废了三桑老怪一条阴魂。情势复又扳平。
其后,方和数次故伎重施,哭丧棒上阴魂被砍得仅余两条。老怪虽小心提防,但登云谱步法委实玄妙,老怪一脉不擅轻巧腾挪的功法,每次还击都落到空处。反倒是矮道士有一次偷袭险些得手,被方和身上升起的墨色钟形光罩阻了一下,无功而返。
三桑老怪忍无可忍,狂吼一声,抡棒逼退众人,取出一件宝物祭在空中,清光如烟波散开,再看场中已少了五人,所有法宝、护体神光均不能抵挡。方和从旁看得清楚,那宝物乃是一个铜盘,样式粗旷古朴,上面符文密布,里面盛满清水,却无论怎么翻腾,都不会有一滴流出,不知是何名堂。
老怪余怒未消,又举铜盘来拿方和。方和不敢硬接,身形飘忽不定,不让清光照到。三桑老怪乱发树立,铜铃般的双眼凶光四射,在场中横冲直撞,端的是威风八面,当者披靡。他明知那臭小子躲得阴损,也不在意,正好连正道鼠辈一并收拾了。没多久,正道全军覆没。
“小子,你还往哪里逃?”三桑老怪将方和迫入石台一隅,森然喝问:“那四条阴魂为本座大法初成时收伏,祭炼近千载,莫说你那柄废铜烂铁,就是普通飞剑法宝亦不能伤。你到底用何阴毒药物毁我宝物?”老怪心中奎怒,但神智清明。独门兵器当众被破,缺陷尽人皆知,若不问明缘,加以改进,日后对敌怎能安心。
处境危若累卵的冷面少年却忽然笑了。他本生得极俊美,笑颜更可入画。只不过看在三桑老怪眼里,这少年笑得十分恼人,说出的话更叫人火冒三丈。
“古有一字之师,至今传为佳话。现在你向我求教道法,可是要拜师吗?”
“不知死活的东西,且去尝尝这水月盘的滋味吧!”
三桑老怪双手持铜盘,念诵咒语,清光如虹疾卷。方和只觉身子一轻,眼前异象纷呈,脑中昏沉,忙握住腰间龙形玉佩,一幢墨绿光罩掩住身形,外邪不侵。方和又依“明境五通”中的通相境法诀运功完毕,才凝神打量周围情况。
此刻脚下不是石台,而是万顷碧波,没有一丝涟漪,平滑像是一匹铺开的锦缎。更蹊跷的是当空悬着八轮圆月,占据八方,各自在水中映出倒影。八倍于常的光辉格外皎洁,却有些晃眼。
“臭小子,你的驱虎吞狼之计想得不错,本座将计就计,逼得你无路可退。现在你若肯说出阴魂弱点,本座可以饶你一命。再要不识好歹,下场比他们还惨百倍。”
老怪在半空现出身形,大袖轻拂,碧波上开了一朵水莲,上面歪七扭八地躺着九人,正是先前被摄入盘中的正道修士,各个满面血污,衣衫破烂,手脚焦黑,不省人事,瞧那狼狈模样倒似遭逢天雷地火洗劫一般。
方和在登台前已暗自下定决心,首战必要得胜,才不负那位仅年长两岁的师父解毒授艺之恩。所以观察良久,见那铜盘从外面难觅破绽,索性破釜沉舟,随清光进入盘中幻境。如今虽仍无多少成算,但也悟出些门道,便悄悄把一面铜镜扣在手中,拇指按住镜緣的一处凹槽,不断输入灵力。
三桑老怪见他不答,遂绝了说服之心,抬手一指,一轮明月无声砸下。方和功聚双瞳,却不瞧头顶,反而盯着水面。一直平静的水面像煮沸的粥锅,冒着大大小小的气泡,掀起一排排百尺巨浪。本来以方和的修为,不能长时间驻足于虚空,但在这盘中幻境里却不成问题。方和心念微动,已升高百丈,躲过巨浪。恰在这时,当头砸落的那轮明月碎成亿万点萤火,徐徐飘落,缀成缕缕细丝。缤纷的奇景中,水中月影夹着风雷声撞向方和。
当空明月为虚,水中月影为实!
少年一扬手中铜镜,五色霞光如泉涌出,射住水中明月。三桑老怪先惊后喜,忙招来三轮明月围攻,目光却不离方和手中的奇宝“镜花”。方和修为远不如老怪深厚,拿到镜花的时间又短,未能尽悟妙用,渐感应对吃力,败相已露。
却在此际,一道热流从铜镜上传来。耳边有一女子说话:“薛丫头算得果然准确。镜花遇水月,这一天当真来了。言小兄弟……咦?是方和?”
方和已听出是华彩衣的声音,当年在昆舆山见过几面,却不明白她怎么到了这里。华彩衣快人快语,抢先道:“我人在千里之外,这是我留在镜花上的一点灵识。余事你莫多问,以后自知分晓。我先传你一套口诀。稍后你佯装不敌,趁其疏忽,你我再合力夺了他的水月盘。镜花、水月合二为一,便成就一件仙家至宝,他日我有大用。”二人计议停当,等待时机。
三桑老怪蒙在鼓里,眼见方和势弱,不疑有异,越发卖弄起来,将八轮明月招至身前,摆作一排,连珠弹似的打出。
方和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把铜镜丢在脚下,口中念念有词。那铜镜长为一丈见方,八个方角上各升起一个青色涡旋,高三尺六寸五分,中心圆形镜面里开出一朵八瓣彩莲,其大如斗,绽放亿万毫光。方和盘膝坐在彩莲中央,身后还有一彩裙女子嫣然而笑。
三桑老怪情知有变,慌忙收法,却发现水月盘已经不听使唤。八轮明月分别投入铜镜八角的青色涡旋中,镜花的角上多了八颗明珠。
老怪进入盘中幻境的只是元神,失去对水月盘的控制便无抵抗之力,正要遁走,方和轻叱一声,彩莲上分出一道光华,打落老怪元神。方和不再停留,挥掌破开幻境,回到石台上。
冰冷的地面倒着奄奄一息的十个落败者。不争长老苦着脸对方和道:“这位道友斗法时还需注意分寸才是……唉,三桑老怪自作自受,却也不能全怪你。”
少年乖巧地一躬扫地,顺势把脚边掉落的铜盘纳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