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老羞成怒的华阳真人和景阳真人竟联手对付一个未及弱冠的无名小子,着实出人意表。
道门本是天下修习术法的首范,所谓“得道成仙”的说法倒是有一半意在赞这道门渊源的博大精深。旁门中杰出之士自然也有以大愿心、大毅力升入仙界者,却是百中无一且劫难重重,决计无法与号称“天下第一名门”的道门相提并论。
碍于身份,道门中顶尖人物并不时常抛头露面,四宗之主更是深居简出。这丹霞山一会正是难得齐聚的机会,天下一心向道之人无不争先前往,只为一睹得道高人风范。
道门弟子众多,四宗之下小宗派林立,门下弟子良莠不齐,自然也少不了败类。每有罪大恶极的道门逆徒现世,四宗执法弟子必亲往惩戒,世人因此愈发认定“道门即为公理,道门便是正义”。
正因如此,众弟子无不为身处道门自傲,加之修为不凡,这联手夹击的事情若非性命堪忧是决不会轻为的。今日观战众人总算开了眼界——道门两位加起来修为近两千年的宗主也有如此作为,实在不可思议,恍如在梦中一般。
那八枚焚魂青焰当空结为索命圆环,一道青色弧线迅雷奔马地扑面飞至,非但没有丝毫热气,反似坠入冷霜寒冰,那股透着死亡气息的凉意,行诸外而侵诸内。正待躲闪逃命的青简猛然察觉身体被法诀定住,即便动转手臂亦是不能,更休想跳跃躲闪了,——暗中使出定身诀的正是景阳真人。
在此命悬一线之际,一道青灰色身影拖泥带水地闪入场内,恰好拦阻在焚魂青焰与青简之间。来人左掌吐出一团绿色烟雾,看似淡薄无力,却将青焰阻在外面,存许难移。而右手食指同时轻弹,一缕金芒射入青简眉心。一旁心不在焉掐着定身诀准备瞧好戏的景阳真人只觉一阵阴冷道力钻入心脉,心知这次遇上强敌,忙敛神凝息以“虚合法诀”化解。
华阳真人原以为此一出手,那无礼小辈断无幸理,因此并未出全力,此刻见了出手之人不觉愈加愤怒。
来人正是青峰。他依旧是那幅嬉皮笑脸的模样,全无惊慌失措的神态。
青简此时已能动转,见平日好无师长威严的老道士如今竟能临危不惧、临险不乱,大感奇怪:“师父,您老刚才那是什么功夫?莫非您平日都私藏不成?我入门这许多年也不曾蒙您传授些有用的术法,今日才落了下风。”
嘴里说着,青简手下却不肯闲着,一边将一枚吃剩的桃核劈头砸向运功调息的景阳真人,随即手中拎起那柄自制竹简,施展缩地之法眨眼来到景阳真人身侧,当胸就是就是一下,口中却道:“你家小爷可是道宗华阳真人请来的贵客青简是也,记得这柄竹简,见他如见小爷我。”
景阳真人这个气呀,若不是他过于轻视那臭小子反被偷袭,怎由得这种比蝼蚁还不如的东西如此嚣张。凭他往日的功力,随便一掌就能打得青简万劫不复,此刻却偏偏被那道古怪阴寒的道力在心脉附近蹿来蹿去,半点也马虎不得。他勉强倒踩七星,避开汁水淋漓的桃核和抽来的竹简,却因牵动道力,体内伤势大有恶化之态,真是虎落平阳。
馒头派的小弟子对自己的斤两清楚得很,那景阳杂毛是什么人啊,若是动起真格的,大概一个小指就能把自己弹得万劫不复。正儿八经地和他互拼?笑话,不如自杀还来得干脆点。青简早已打定主意,自己唯一的胜机只有偷袭一途。偷袭,比起这个,也许他可以作老杂毛的师祖了,三岁时抢师兄青观的烧饼,六岁时将三师叔青光推进浴盆赢了一把小木刀,……算起来,光明正大地正面交手反倒没有几次。
原本道宗弟子甚多,随便站出来几个,青简就不是对手。可玄宗术宗相当默契地在一边看热闹,道宗弟子更是对景阳没有半点好感。至于法宗众人却恐贸然出手有损宗主威严,事后定遭严厉训诫,只得呆立观瞧那疯小子用根破竹片追打景阳,并无助阵之意。
“宗主功力高绝,远胜对手万倍,此刻装作如此狼狈必有深意,我等万万不可坏了好事。”平日法宗的弟子怕极了宗主,如今只能作此打算,也算是一饮一啄了。
青简既然存心让景阳轻视,悄悄隐去道力,举手投足间只是个身手灵活的普通武者。
景阳见眼前对手仅凭气力身法攻击,也仅以“流云步”躲闪,大半心神用在以虚合法诀化解侵入的异种道力上,只等除去体内祸根全力一击。
猛然间青简一振手中的竹简,翠绿的竹简化作两道绿芒,夹着风声点向景阳真人双肩,却是刚刚在术宗一名弟子身上学的招式。不过别人是以“分形术”化单为双,两者均为实体,他那个只是徒有其表,充其量是中看不中用的虚影。
景阳真人何等眼力,撇了撇嘴角,双足不动向后飘出二尺之外,堪堪躲过看似凌厉的一击,不屑地小声嘀咕:“贫道居然让这种废物逼得跟猴子似的,若不拘了他的元神关进‘参罗鼎’内好生折磨,这宗主之位哪还有脸坐下去。”
恰在此时,已然击空的竹简上青绿色光华大盛,尺许长短的碧色彩练电射而出,宛如灵蛇一般卷向景阳道人面部,三丈之内竟隐隐有清芬之气、祥瑞烟霞。此刻,青简终于觅得时机,不再留手,将早已蓄势待发的道力尽数注入这柄自幼相伴、日夜不离的竹简中,轰向对手。
站在一旁原本关注另一边青峰与华阳大战的玄宗紫阳真人和术宗烈阳真人只觉体内无穷道力似被外力牵引而动,天地间忽然多了一种正大浩然之气,不由得心下一惊,寻着方向望去,骇然之情比之手下弟子又不知多了几多倍——那小子作法时现出的气象,仿佛竟是典籍中仙灵之气的光景,难道他竟会修成仙体?二人修炼数百年追求的最终境界不也就是如此吗?
场中的景阳真人可没有工夫做此感想,在那条碧色彩练庞大力量的笼罩下,他头一次感到性命受到威胁,这可是百年来的首次。景阳真人也顾不得化解什么异种道力了,右掌拍向顶门,一朵金莲现于头顶,内有数颗玄色宝珠,恰合三三之数,一时间空中金蛇游走,雷光闪灼。数道金芒自那莲花内喷射而出,迎向青简的竹简。
紫阳、烈阳又是一惊。多年来,他们一直以为道门四位宗主之中,唯有华阳真人修为或许高过三人少许,岂知景阳竟也能顶现金莲?三十年之前,紫阳静悟之中忽有所得,本命金丹悄然开裂,一朵寸许大小的金色莲蓬若隐若现。三花聚顶这种说法小孩子也知道是仙人才有的,紫阳明知自己的境界仍与三花聚顶相差甚远,但也难掩心中喜悦。烈阳与紫阳况相似,只是要早了五年,二人均未对门人弟子讲起,恐怕泄露根底,只待道门大会一展身手。不过现在看来,这景阳顶上金莲不但足有半尺大小,而且展颜开放,内里更有宝珠,比起自己已经高出不知多少了。念及于此,不觉心灰意冷,景阳已是如此,华阳恐怕只高不低。在二人眼中,顶现金莲的景阳稳操胜券,甚至有点小题大做,那小子施法之时虽具异相,也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吧。
景阳道人此时却没心思得意,四下门人不断叫好拍马之声让他不胜其扰,心中愈发烦躁。自己一心准备与华阳一争高下的撒手锏被逼对付一个毛头小子不说,如今倾力迎战致使所受内伤加剧,最让他觉得不妥的是金莲光华足可开山裂石,可面对那道看似柔不可抵的碧色彩练竟然不能前进分毫,实在是咄咄怪事。
这边已经拼出了真火,华阳真人也不好受。这青峰在道门之内藉藉无名,照理说该是个稀松货色才对。谁知从他出手化解焚魂青焰开始,华阳就心中一沉。自家道法有几许威力,自己最是清楚。焚魂青焰看似阴冷,其本性反属至阳,只因太过猛烈,反而显出至阴之相。普通法宝道力莫说抵挡,恐怕靠得稍近即会化为尘灰。二人就这么僵持不下,青峰也不知是无力进攻还是不想冒进,也毫无进逼之意。偏偏焚魂青焰威力虽大,却有一弱点,维持起来消耗颇大,饶是华阳真人也不能长久,实在是有些进退维谷。
青简和景阳那头儿又是青芒又是金莲的,动静极大,这两人想不注意都难,不过感受大不相同而已。青峰只是单纯的惊喜,华阳却是愁虑满胸——景阳这只野狼暗怀鬼胎,只怕修为大进后更难对付;而眼前这看似无赖的道人,弟子已有这般能为,师父想必更难对付,自己无意中树此大敌,实在是不智得紧,眼下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速战速决,今日的恶战说不定还有几场。
决心已定,华阳真人将大袖一摆,收了八枚青焰,为防对方趁机偷袭,也顾不得面子,身形猛退数丈。青峰手下压力骤减,忙也撤了掌力,并不急于出手,只是等待下文,看华阳真人又有何新奇招数使出。
在旁人眼中,道宗宗主却似被青峰击退数丈,不由得议论纷纷,不知那青衣道人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神通。就连一向自得慢慢的道宗弟子也心中无底,脸色暗淡。
场面上落了下风,华阳真人宝玉色的面颊涨得通红,和烈阳真人倒有得一拼。他一言不发地从随身乾坤法囊中取出一物,迎风展开,却是一面黄色小旗,不知是何质地,无数符印阵法密密麻麻地布于其上,当中一只青色麒麟煞是威风。
“青麟宝华旗,道门十宝之一啊!”有那识货之人大声喊出此宝之名,场外立刻大乱,但凡有些见识之人无不骇然。
说起道门至宝并非人人能见,更非人人能用。宝物愈是强大,驯服起来愈是艰难凶险。这道门十宝之说流传甚广,十宝到底为何也传闻不一,只是这“青麟宝华旗”却是无论在哪种排列中均榜上有名,也可说是名声最响亮的宝物。
三百年前,道门正值实力最弱之时,四宗也并未像如今这样敌意浓厚。魔尊噬天恰在此时出关,率数万手下围攻道宗清平山紫霄顶,三宗赶来救援,一场恶战血染道门圣地。那时道宗宗主还是华阳的师兄观阳真人。眼见道门即将不敌,观阳真人祭出青麟宝华旗,将本命金丹附于其上,青麟口喷万道光箭击伤魔尊,可谓一举定乾坤。只叹观阳真人因此消耗过剧,神形俱灭,舍身成仁。
此役天下闻名,民间的说书先生也常拿这个段子混口饭吃,道门众人更是知之甚详,老一辈更有多人亲历参战,记忆犹新。谁料三百年前名震天下的青麟旗今日重现,竟会用来对付道门中人?
青峰自然明白利害,不由得长叹一声,看来今日休想生离此地了,当下咬了咬牙,心中一横,从怀中取出一枚似玉非玉的物件托于掌心。此物像是一只玉环上取下的一段,通体呈淡紫色,内里似有云霞流动。青峰一语不发,逆运“落叶心法”将一身修为缓缓注入其中,一环环紫色光晕四散而出,如同水面投石后的波纹,顿时整个百丈石坪上云霞四聚,狂风顿起,阵阵雷鸣由远及近,片刻间已至眼前。若拿景阳道人顶现金莲时引出的几道电光与之相比,简直如同小孩子办的家家酒。呼吸之间,四面八方雷鸣风吼,电光闪灼,霞气昏迷,日月无光,飞沙走石,直如天崩地裂的末日景象。
“你用的是‘镇星’?”烈阳真人凄厉的叫声暴露了内心的恐惧。他并不像道门普通弟子那样对‘镇星’一无所知,自然明白关于‘镇星’的传闻并非虚构。云门在萧垂云成仙飞升后名声大振,却又于百年后的一夜间消失于世间,随后道门崛起,这其中的关窍只有历代宗主才知。他们用尽心机,花费了千年时间却并未发觉镇星下落的蛛丝马迹,而据“借”来的云门典籍,萧垂云仙游之前确实将‘镇星’留在人界。今日‘镇星’现于人间,莫非云门还有弟子生还并保有镇星吗?若真是如此,在场众人恐怕无人敌得过那早已超脱人类极限的一击。
烈阳真人的估计并未全中,却也相差不多。青叶门的祖师青云道人正是云门弟子,只是刚刚入门三月,并未登堂入室。云门遇袭之夜,青云下山采买香烛杂物,因夜黑路险留宿山下农户家中。清晨一早赶回山中,发觉云门之内竟无一人生还,经楼内典籍一无所剩,殿宇大半被焚毁,当下号啕大哭。他入门日短,却与众师兄弟相处甚好,怎知一夜之间阴阳相隔。头脑清醒后,青云将眼前事体稍作整理,便即明了,当下将无意中在掌门房内烧剩的半只蒲团内捡到的经书收起,悄悄离开此地。日后,青云创立青叶门,因其本身资质平庸,流传下来的道法大多脱胎于云门仅存的经书,并为有何新奇之处。偏偏那本经书言辞晦涩,最后一页更是因曾遭烈焰烤炙损毁严重,也无太大用处,因此在青峰之前青叶门并无人练成什么完整道术玄法,更别提闯出个名堂了。
青峰本是一农家少年,如青叶门只为求个温饱。他生性聪慧跳脱,不拘常法,竟然在入门后几十年内把那本数百年都无人领悟的云门经书理清了七七八八,不仅凝成了本命金丹,甚至在百年之后顶现庆云,此时若非他对虚名毫无兴趣,只需出山闯荡几年定可名闻天下。只是他却觉得与其费神劳力做那些无聊事情,还不如呆在青叶门里和一干门人玩乐自在。二百年后,他收了三位弟子,每位都是资质平平,他也不介意,甚至懒得督导弟子整日苦练。直到收下青简,这个仿佛当年自己的顽皮孩子。
这次参加那道门大会,青峰却是另有打算。如今道术已有所成,纵然不能洞悉过去未来,但心智开启后一切早已不同。半年之内,他每每心神不宁,总觉青叶门似乎危在旦夕。门内除了自己,大多数弟子都是些比普通武林中人身手略高的平庸之人,怎能逃得过这次劫难?除非拿到云门典籍中提到的“镇星”方可一拚。
那本云门残典在最后的半页中有一行手书文字,现在还能看清的部分只有“镇星遗于丹霞……洞内……后百龄苍松……余……紫……”想来想去,必是丹霞山极华清玉洞后一棵老树附近。平日丹霞山被列为道门圣地,四下布有阵法,极华清玉洞附近更是看守严密,寻常人等休想入内。唯一的机会也许就是……
以青峰此时的半仙灵之体,吃那些瓜果哪会有什么腹泻的丑态,所谓如厕不过是找个借口寻镇星去了。纵使他平日运用灵识足可覆盖百里之地,此时却不敢过于声张,只是悄悄寻找,花费了不少时间。总算在一棵已近千年的古树下发觉一块奇石,风霜吹打的岁月痕迹难掩刻于其上的云门“锁灵阵”,破解此阵后,一枚紫色奇形宝物被青峰拿在手中。他试着以道力注入其中,惊奇地发觉虽然这只是镇星的一部分——紫瓣镇星,引发所需的庞大道力却绝非自己所能承受。于是青峰不敢冒然弄险,匆匆赶回会场,正巧救下青简,与难缠的华阳真人交手。
此时的青峰已经欲罢不能,体内数百年苦修的道力仿佛被紫瓣镇星内的巨大漩涡吸引,毫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华阳真人的情况与之相仿,全身道力贯注之下青麟旗纵使不比镇星也相去不远,道道耀目的青白色光芒映得丹霞主峰上如升起另一轮烈日,阵阵青麟低吼之声传来,肃杀之气让观战者胆寒。
“快退呀,小心被伤到!”
这一声高叫惊醒了围观的众人,这二宝相斗那里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承受得了的,就算是道门弟子也自知修为深浅,争相退却,远远观瞧。
片刻之间,偌大的百丈石坪上只剩下寥寥数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