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黑夜相比,清晨总是为人们带来更多的期待,——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但眼前的情况显然不能一概而论。
微薄的光影静静地铺展在靠近门口的地面上。屋内的四个人拥有四种不同的表情。
齐宪才从厄运的泥淖中爬出,又立刻掉进恐慌的深渊。对他而言,那张俊秀如画的脸孔简直就跟惨淡的招魂幡没两样。他忍着头痛站起身来,努力忽略投过来的视线,强作镇定的架势在旁观者眼中更像是在虚张声势。
“在下被几位带至此处,还没请教用意。”
身穿宝蓝缎衣衫的少年摇晃着宽大的袖子,蹲坐在太师椅上,脸上堆满懒散的笑意。
“小生在虎落峰下种田为生,昨晚睡梦中忽闻乌啼枭鸣,就有些惊疑,心道是哪来的贵客登门,便出去查看。当时月色昏暗,找了半个时辰,在田边水沟里发现一人头带红漆秽桶昏迷不醒,貌甚威严,必是大有来历之人。于是不敢擅专,特带到建陵城与旧友商量如何救治款待。”话锋一转,又劝道:“兄台切莫误会。我们家世清白,心慈手软,感激美食,热情好客,一不劫财,二不……嘿嘿,你也没带娇妻美眷,纵然想劫也没得劫。不如先喝壶茶水压压惊。”一挥袖子卷起桌上茶壶抛了过去。
齐宪暗骂这小子口毒,心中惊疑不定,对他一番胡说八道也无暇理会。昨夜遛出天微山,大功告成之际却跌了一跤,不省人事,难道是被眼前三人合伙算计?折腾了整整一夜,委实口干舌燥。他乃当代名医,揭盖看过就知茶中无毒,便一饮而尽。
凉茶入腹,脑筋也活络起来,衣着虽仍湿漉狼狈,但神态已不似先前那般惊慌混乱。齐宪寻个椅子坐下,内视周身经脉,功力尚在,更多了几分底气。
“既是如此,在下不敢多扰。这就告辞,日后定有回报。”
他越看那冷面少年身后之人,越觉不妥。抬手时正碰到腰上挂的塔卜铜牌,暗暗庆幸对方不识南疆奇宝,没有收去,又想起八十一卦大凶之相,只盼赶快离开。
蓝衣懒散少年跳下座椅挡在身前,没有一丁点让开的意思。齐宪一声低吼,袖中喷出滚滚黑雾,腥臭无比。趁着众人目不能视物,就要夺门而出。才迈出几步,忽觉背后清风微拂,脖子上一紧便动弹不得。回头看时,少年笑嘻嘻地站在身后,屋内平静如常。
“兄台莫急。小生的热情好客你还不曾见识,怎能就走?”
齐宪大骇,对方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道术,今日真是凶多吉少。
“你,你不要逼人太甚!修道者不伤平常人性命,这是修道界的规矩吧。”
少年嘿嘿一笑道:“理直气壮地要别人要守规矩前,应该先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权势、暴力和阴谋护身,就无立场可言,这就是你的存在方式。何况你又算哪门子的平常人?沦落到眼下这个境地,还是听天由命比较幸福。”
齐宪像被无形的鞭子抽在身上,颓然跌回木椅,眸子暗淡得让人想起濒死的鱼眼。
蓝衫少年收起笑容,语气愈发诡异起来。
“我得道千余载,历尽世事,岂是你能瞒过的。我且问你,我这位小师侄你可觉得面熟?听你言下之意,似乎还曾见过一人与他貌似,可有此事?”
一旁的青衣华服少年本来面若寒霜,心不在焉,此时脑际闪过一念,不觉站立起来,扶在椅背上的手紧紧扣着镂空的花纹。
齐宪满腹狐疑地环顾四周。老实说,有了前次在虎落峰秘室内认错人的经历,他也不敢断定屋内这个是不是方家余孽。
疑问很快有了回应。可惜,绝不是他期待的结果。
“齐堂主,六年之后见你体健如昔,真是万幸。”
听上去是很普通的寒暄。齐宪凝固的表情证明他没有误解言下之意。他紧盯着一步一步缓缓走近面前的少年。端丽的容貌、秀颀的身姿、配上合体的素色短衫,依稀便是方永因当年的风采。只是原本澄澈如泉水的双眸染上赤红,平添了一丝诡异和不祥。
“果然……中了。”齐宪有气无力地呼出胸腔中积攒的闷气。“当日让你全得性命,终有今日之祸。也算天数。”
方和一把揪住昔日小舅的衣领,指尖如钩,几乎戳进齐宪的颈子里,嘶声道:“范攸和司马辛两个老匹夫在哪里?”
“那两只老狐狸自去寻富贵荣华,要不就是背地里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若够胆就上门宰了他们,何必问我!要杀就杀,姓齐的也不是孬种。”
齐宪梗着脖子,颤声发表视死如归的宣言,换来的只是方和露骨的嘲讽。
“齐堂主,你大概以为我恨你入骨吧。莫要自抬身价。方家被灭门,看似是你一手操办,其实是两条老狗的教唆。你算什么东西?自以为是、优柔寡断的末流野心家,除了权势和财宝看不见其他东西,眼界比猪食槽宽不了多少。最近莫非又妄想着得道长生,所以才跑来抱天微派的粗腿?”
字字句句剜在齐宪的心口。他的喉咙里发出毒蛇亢奋时的咝咝声,强挣开方和的手臂,不管脖颈上渗出血迹的五道指痕,眼中的狂躁像是浇了滚油的火焰熊熊窜起。一向谈笑无拘的青简也不禁敛容皱眉。
虽然这几年风光无限,但范攸和司马辛始终与齐宪隔了一层,八正堂的众多秘闻也避而不谈,甚至连仆从们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都让他不得不往坏处着想。方家被灭后,旧日由方家培植的部从更是对他阴奉阳违。在外人看来是三家共掌八正堂,实则他这一脉只能在细枝末节上参议商讨。想起这些,新仇旧恨全在一霎那爆发。
“小畜牲,别撇得自己一清二白似的。方永因那疯狗把亲子当成四足兽,弄得不人不鬼,有什么好得意的?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你那死鬼老娘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牌坊女。当年方贼娶她过门后渐渐冷淡,就和方家旁支里的一个小子眉来眼去。后来被方贼发现,为保那小子的性命就默许交出亲子而不声张。”齐宪狂笑着吐出一口血沫,又道:“你报什么仇?身上除了兽血,就是两个禽兽不如的人渣的骨血。天地间最没资格找我寻仇的就是你!我妹妹嫁到方家虽有所图,但过门两年就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入棺时全身青紫,腹中坚硬如铁,手臂肿得比大腿还粗。到底何故,不是白痴都想得出。父债子偿,这桩血仇正要着落在你身上!”
方和初时微微起伏的背影足以令清辉担忧。如果齐宪没有信口雌黄,这个被硬塞过来的弟子身世之惨简直耸人听闻。早知如此,就该在那厮开口前毙了他。不料——
“倒要多谢你了。”少年一摆黄衫回过身来,再不看齐宪,脸上竟有淡漠的笑意。“无恩无仇,无牵无挂,从此了断前因,方家与我再无半点瓜葛,一身清净,岂不更好?”
青简从旁敲打着桌子笑道:“小师侄通彻豁达,叫人刮目相看。老齐,你失算了。刚才偷偷提运功力,想趁小师侄失神之际偷袭,抓个人质在手好能脱身,这如意算盘还不错嘛。”
齐宪半真半假的演技被一语道破,连番受挫下喉咙一咸,喷出一股血箭。不等血雨散落,清辉扬手一掌拍出,冰蓝色的光箭当空乱绞,漫天血雾便被至寒灵气凝住,坠落时化作粉尘,不能为害。
“血煞虽厉,多用伤身。齐堂主保重。”清辉冷冷地毁灭了齐宪最后的算计。
八正堂史上最不得志的堂主只得接受彻底失败的命运,神情反不似先前那般沮丧狂乱,大马金刀地坐回椅子,嘿嘿笑道:“江河后浪推前浪,在下败得心服。方小兄拿得起放得下,更投在修道名门,日后必成大器。在下勉强算做他的小舅,虽无血缘之亲,也真心代他高兴。前仇旧事,说开了简直不值一提。既无深仇大恨,我们何不把酒叙谈,共续一份情谊呢?”
青简愣了半晌,衷心赞道:“老齐才是真正的拿得起放得下,视那个……哈哈……如粪土,‘因势立倒’,佩服佩服。今后说不定还有倚重之处,切莫推辞。”
“那是自然。今日得见老弟,哦不,前辈,才知往日尽属虚度。往后就是过命的交情,敢不鞠躬尽瘁?”齐宪笑得灿若朝阳,起身一躬扫地,浑不见半分沮丧。
“好说好说。小生眼下就有一事相询,还盼如实相告。”
“啊?这个,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后还当再言。”齐宪强撑笑容,本来端正古板的五官扭曲成不协调的图案。许诺得快,兑现得更快,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恶人自有恶人磨。
“还不就是……”
青简与齐宪继续交换着欠缺诚意的对话。清辉则拉着一脸宁静安和的弟子退入隔壁的套间。他对拜兄放心得很,无论是道法还是机智,青简都在对方之上。连当年的道门宗主都吃过大亏,没理由摆不平一个齐宪。该担心的反而是毫无异状的方和。
“和子,你先坐下。”
“那个齐宪恐怕真有些古怪。从天微山逃下来,想必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说不定……”
“你莫多言,那边自有青简兄照看。”清辉沉声命道。
方和若无其事地一笑:“时间紧迫,我已无碍,无需劳神。”就要往外走。
清辉屈指弹出一枚制钱。方和见制钱直奔腰间,便要躲闪,却慢了一步,被撞得身子一歪,倒在木塌上,不觉疼痛,反有一股凉爽的细流直通四肢百骸。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我自知初为人师,终是不足。但你我有此际缘,实为不易,当视如亲友。你连一枚制钱都躲不过,心神受创,如何却要欺瞒?”
方和似要分说,双唇动了一动,最终还是闭口不语。
清辉一指点在他眉心处,纯白色的光晕绵绵展开,太素理脉诀施用之下早知其体内兽血热毒反噬,凶险无比。
“原本这一月来热毒消解得七七八八,残余之毒除了由我相助化解,还要你日后自行炼化。齐宪那厮所说,你定是信了几分。以你的性子哪有顿悟释然的道理?若是当场发作,倒还罢了。偏偏你心思分明,不愿他狡计得逞,强撑下来。真不知是该赞你还是责你。”
方和忍不住抬头辨道:“齐宪平日端整肃容,我却见过他卑险狡诈,不容等闲。他齐家所练南疆秘术诡异狠辣,我当时若不装腔作势……”说到最后,声音愈低,已沉沉睡去。
“痴儿赤子,命亦何苦!”
清辉收了离魂引法诀,见他脖颈、手腕、足踝上的暗红斑纹退去,才转身出来。
且说前厅里,青简不出所料地占尽上风,半蹲在太师椅上哼着古怪的山里小调。伙计新送来的茶水被苦着脸的齐宪饮了一杯又一杯。
“老齐,你家资丰厚,犯不上喝穷我们这些闲散无财的修士吧。亲兄弟明算账,这茶钱你是赖不掉了。”
“前辈所言极是。”
青简闻言笑得甚是真诚爽朗,齐宪却不由打了个哆嗦。
“极是你个鬼。你且老实说,和我那小师侄样子相像的人,你在哪里见过?天微山?虎落峰?把心放肚子里,说出来后,我许你平安回你的八正园去吆五喝六。否则……咱们交情莫逆,我自然不会胁迫你。不过天理昭彰,凡人难以臆测。保不准就化为十七八道雷火真气,震烂你的奇经八脉,弄得你歪嘴斜眼、半身瘫痪,生不如死。又或将你的魂魄拘出,以玄阴冥火煅炼九九八十一天,而后悬于……”
清辉心道正是一物降一物,便坐下旁观。
果然,又过了一顿饭的光景,齐宪已是冷汗涔涔。在灵本道人面前发的重誓固然恶毒,但如不交待,下场比违誓还惨上百倍。剥皮易血、伪造邪魔,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总归由道门指使,就算卑鄙无耻也与己无关,当下不加隐瞒,一一说明。
讲至一半,他渐觉屋内阴冷。待到说完,只听屋内咔吧一声脆响,桌上茶壶开裂,掉落地上的是结成冰块的茶水。一直冷面不语的青衣华服少年手中腾起三尺高的冰蓝色火焰,须臾转为纯白。那火焰无半点热度,反是阴寒无比。附近的桌椅纷纷染上霜白,支起窗子的木撑也尽数折断,窗扇落下,屋内更显幽暗。
清辉的玄元境心法在此刻踏入更玄奥的境界。但他没有一丁点喜悦,甚至也没有悲哀。他根本就没了任何知觉。本能地,他希望能永远这样失神迷离,不用接触血肉模糊的事实。
与他心神相连的冥刀仿佛受了感应,一下子躁动起来。无边的苍凉和肃穆冲入识海。一股苛烈霸道的灵气发于刀锋,在经脉中游走。昔日服下冰麒灵丹和大破太焕通渊阵时吸纳的庞大灵气原本凝滞如浆,堆在经脉中难被遣用,这时却像被鞭子驱赶的野牛群,又如决堤的河川,先缓后急,最后奔腾汹涌。四肢百骸内时如刀劈斧凿,痛彻心肺;时如万蚁叮咬,奇痒难当。痛觉似乎早已麻木,清辉像石化的雕像般毫无表情,连眉头都没牵动一下。他恨不得肉体上的痛苦能再猛烈上百倍千倍,好能分担一点心中的恐惧和空虚。
宛若实质的幽光罩住全身,清辉的脸色忽而紫青,忽而惨白,鬓角汗滴如注。青简见他在急怒下跨越数道关隘,修为大进,暗叹天道莫测,福祸相倚。悄然来到清辉身侧,以为护法。齐宪被浓烈的杀意锁住心神,肝胆俱寒,手足僵硬,哪里动弹得了。
过了许久,一个飘渺空洞的声音划破沉寂。
“今夜带我去那间密室。”
齐宪下意识地颤声应道:“虎落峰戒备森严,恐怕……”甫一接触那冷彻如利刃的目光,忙不迭改口:“在下只有舍命陪君子了。”心中却想:就算马上赶去,那种伤势也救无可救。不过他已经看出眼前的煞神必与那“邪魔”有不小的关联,自不会再乌鸦嘴触霉头。
经昨晚一闹,天微派就算人人顶了个猪头,也会加紧防备,今晚再去无疑是下策中的下策。但青简料想劝也无用,便低头思索对策。何况卿琅遭此惨祸,伤势重得无以复加,再拖延下去只会万事皆休。
恰在此时,苍老嘶哑的嗓音从外面传来,听起来底气十足。
“喂,傻小子。我老人家可进来了。你们这里搞什么鬼,大白天关窗子,小心闷中暑。”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离门口不远。
青简与方和二人昨晚呆在房中未出,早卸了易容药物,现在都是本来面目示人。因此方和才会被齐宪认出。自听过清辉的描述后,青简料定这葛衣老翁来历不凡,恐真面目相见多生枝节,便冲清辉使个眼色,自己退入套间。
清辉瞥了齐宪一眼,独自出外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