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不速之客偷偷潜入云纲峰,一路上有惊无险,总算来到潆泠池畔。不过他们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愉快起来。
“真是扫兴!费了这么大力气,大好的月色却被云遮住了。”
杜荃意兴阑珊地左右踱步。深碧色的池水在大部分时间里如镜面一般平整,只在山风掠过时泛起一片褶皱。如果有月光照在上面,应该是银波荡漾才对。不过现在浓云挡得严实,自然没有了这般景致,浩淼的银波变成了深暗的纹理,实在有点乏善可陈。
清辉巴不得早点赶去虎落峰救人,哪有心思临湖赏月。可是才蒙杜荃两次相助,总要承她的情,不好过分相逼,只好耐着性子劝道:“这次无缘便等到下次好了。”
“你当云纲峰是自家后院,想来就来?”杜荃没好气地顶了回来。
清辉冷哼一声,怒道:“你还知道不该把云纲峰当成自家地盘?虽说天微山是洞天福地,分神术受天地灵脉限制不易施展,但以天微掌门之能,若是真有心戒备,恐怕这潆泠池周围都在其掌控之中。”
杜荃见他发怒,反轻笑道:“我知道你只想救人,反正也赏不成月,不妨助你一臂之力。你可知弹剑亭在何处?”
“你,你竟不知?”清辉一时语塞。
“本姑娘之前又没来过,怎会知道他天微派的亭子建在何处?”
事到如今,气也无用。清辉早把心中一点点感激丢到朗西雪原喂狼,双目几欲喷火,一言不发,四下打量一番。这潆泠池状若葫芦,细腰处有数间木屋。清辉料其必为天微派要人所居,便往相反方向走去。转过弯又走了一射之地,远远看见一面石壁矗立眼前,壁上刻有“水击石泠韵,石摇水潆洄”两句诗。石壁顶上正有一座八角凉亭。
清辉急问身后的杜荃:“可是此亭?”
“潆泠池畔没听说过还有别的亭子。”
石壁高有数十丈,并无可台阶可供上下。二人施展飞腾之术倒也不难上去,但恐灵力波动泄漏行迹。清辉运转真元,长身纵起,高逾五丈。待力尽之时,右掌在石壁上一按,借力又上三丈。如此双掌连出,片刻已至壁顶。杜荃童心大起,宁肯多耗真元,也要每次高过清辉一丈,结果到了壁顶后气息稍乱。清辉暗自好笑,又见她秀丽的双颊微染绯红,朱唇娇艳欲滴,不由心中一荡,忙移步掩饰过去。
来到亭前,果见亭上匾额书有“弹剑”。亭间的楹联非诗非文,而是别出心裁地将八道剑痕互相对照,细细观来自有一番韵味。不过清辉无心鉴赏,催促道:“此处不宜久留,快些寻出通往虎落峰之法。”
杜荃故意不紧不慢地笑道:“登高远眺,实在……”
“……立竿见影。若是现在湖畔木屋内之人心血来潮,出门一望,你我就在劫难逃。”
杜荃知道所言不假,也不再玩闹,取出神机签细细推算。这次仅用了半盏茶的工夫,杜荃便将三十六根神机签布在亭中石桌上,右手掐问心诀,左手作指天诀,两道白光射在中心的神机签上,顿时青光大盛,弹剑亭的八根立柱同时变为淡金色,一幢金色光柱当头罩下。二人只觉身子一震,四周景致已然迥异,由石壁之顶变成了怪石嶙峋、杀机四伏的半山腰。
“好个小诸天移步换景!”杜荃口中称赞,袖子轻拂,收了桌上神机签。二人步出亭来,见亭上匾额换成了“容过”二字。
“不错,此亭既然名为容过,我们便是在虎落峰了。”杜荃左瞧右望确认着。
清辉奇道:“你怎知道得如此详细?”
“我姐姐那次来虎落峰,上山时麻烦异常,因此下山时管掌门行了方便,走的就是容过亭。”说到这里,杜荃忽然神秘兮兮地转过话头,“你要救人出去,破阵时我还能帮上忙,但若惊动了此间高手,便一切全休。到时你我各奔东西,我可以指点一条出山之路,有三成希望逃脱。”
“为何指给我?你莫非不愿从那条出路逃走?”
杜荃掩口啐道:“那种地方本姑娘就算死了也不会进去的,你倒是无妨。何况你也说过,虹映坊与天微派交好,他们还不至于杀了我。”
清辉还待再问,心头猛现警兆,忙拉着杜荃躲到一块山石后,收敛了周身气息。只见两名青巾灰衣的天微弟子匆匆走来,一个提着灯笼,另一个提着挺大的食盒。清辉忙运万相归心诀查探二人修为,果真平平无奇,回头向杜荃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从石后闪出,电光石火间便掠至两名天微弟子身后,不等有何反抗,便各施手段将其制住,拖回石后。
杜荃把一面锦丝小网收起,正色道:“冤有头债有主,能不牵涉无辜最好。你如要严刑逼供,我决不会袖手。”
清辉淡淡地应道:“我岂会拿这些低辈弟子出气?”说完,将昏过去的天微弟子叫醒,用离魂引心法问明诸般事宜,点了昏睡穴藏在山石后面。这两个天微弟子只进了天微上院,不算登堂入室的弟子,此去石牢只为送些吃食,所知有限。清辉略一盘算,与杜荃对视一眼,不一会儿,两人换上青巾灰衣,拿了食盒灯笼,堂而皇之地直奔石牢。
夜幕深沉,连一丝月光都吝啬地不肯给出。同样是寂静无声,云纲峰尽显清幽,此处却暗藏阴郁。他们不敢走正路,只捡一条偏僻小路,越往上行,山路越是崎岖险恶,每每左依绝壁右临深渊。幸亏二人修道已有根基,夜视无碍,身法又好,才顺利通过。几处厉害的机关阵法也都因为有了准备才能轻易避过。
将近丑末寅初,二人穿过一片密林才发现要找的洞口就在眼前。洞口高逾五丈,既宽且深,石壁齐整平滑得有若镜面。洞内隐约有几分光亮透出,射在洞顶垂下的半截青铜锁链上。清辉上前几步猛觉得心头一沉,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深沉肃穆从四面八方涌来。细看之下,才发现洞顶正中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罚”字,竟是以指代笔写入石壁中。
“好可怕的笔意!此人若不成仙,也必成魔。”
杜荃奇道:“天微派玄门正宗,写这‘罚’字的前辈又怎会成魔,自然是得道成仙。不过这字确有些古怪,与寻常天微派的心法大不相同。既然不是游玩赏月的地方,煞气大也不稀奇。”
清辉冷着脸走入洞中。洞内既不潮湿,也不阴冷,通道两边的石壁上每隔十步点着长明灯,也不知用得什么灯油,发出淡淡幽香,让人心绪安宁。大约走了百步,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高约二十丈,方圆二十亩的空场,青石铺地,洞顶正中悬着一道玉符,正是极天八景符,放出霞光万道,紫焰、金莲、青云、垂珠络绎缤纷。左右各有数间石屋,对面一个三人高的洞口,应该就是直通犯戒弟子面壁和关押囚犯的处所。
“亏那群老头子想得出,莫不是把山掏空了?”杜荃赞道。
清辉也自惊奇,口中却道:“你在这里稍候,我去将食盒送去。”
杜荃一楞,随即点头道:“正应如此。他们每夜此时送饭,今晚若没有,徒添疑惑。稍候回来,我自有办法带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
清辉快步走向右侧一处石屋,稍顷退了出来,面色阴晴不定。杜荃忙问原因。原来此处看守的弟子法力低微,见清辉面生,就随口盘问几句。清辉借口道:大会将近,前山事务繁忙,上院几个弟子都被调去帮忙,自己也是临时代劳。
“他们既没生疑,岂不很好?你何须多虑。”杜荃边说边从腰间抓出一沓纸符,埋头清点。
“那几个弟子连你我都不如,怎能托付看守重犯的大责?其中必然有诈。”
杜荃笑道:“有个大头鬼诈。人家那是有恃无恐!天微派开宗立派以来,无论是面壁思过的本门弟子,还是穷凶极恶的邪道妖人,只要关押在此处,就从无逃脱的先例。我虽不清楚缘由,但想必绝不是用三五个修为高深之人坐守洞口这种没水准的方法。”
清辉没好气地应道:“那就请杜姑娘拿出有水准的法子溜进去好了。”
“正要你看我的手段。”杜荃笑盈盈地拿出一把纸符,双手穿花蝴蝶般扬起,眨眼就将十张贴在自己的头顶、双肩、手肘、胸前、双膝、双脚上。接着如法炮制,也将纸符贴在清辉身上。
似乎被当成试验品的少年看着身上这些皱巴巴的纸符,脸上理所当然地写满了将信将疑。杜荃略带尴尬地解释道:“虽然不小心揉得烂了些,不过可是效用强过卖相的好货色。”
“修道之人炼成符印何等艰辛,一旦成功,必然珍视非常。这纸符卖相如此惨淡,就算效用强过卖相,仍然没什么说服力吧。”清辉口中讥讽,眼中却不自觉闪过一丝笑意。
杜荃心中一动,故意淡然道:“这位修道高人既不相信,小女子也不想勉强。”接着便自言自语地叨念着运用之法,声音轻若蚊咛,偏又刚好让清辉听见。
此符名为“遁天绝踪符”,是虹映坊的独门奇符。虹映坊一派皆是女子,争勇斗狠既非所愿,也非所长,因此每遇强敌追踪或身陷杀阵难于脱身,只需祭起此符,便能隐匿踪迹一个时辰,连寻常阵法也难以伤损围困。不过遁天符炼制极繁,炼制者不仅修为高深,还须是阵学大家。整个虹映坊只有三人能够炼制,炼成的遁天符不超过十套。杜荃甚得初融仙子喜爱,知她修为不高,才破例给了两套,哪料竟会在今日用在这里。
清辉自从在昆舆山得蒙薛蓉和华彩衣指点,又浏览知章阁中典籍,见识之广已非从前可比。听了运用之法,又以万相归心诀探视,果觉纸符中蕴含一种奇特的道力,轻灵缥缈又分布井然,确是不凡。他虽未明说,心中已经叹服,忙依法将自身道力注入其中,顿时眼前数道清气犹如灵蛇缠绕盘旋,之后便觉身体一轻仿佛被暖流裹住,回头再看杜荃分明就在身边,却连半点气息也感觉不到。
杜荃不待他发问,便道:“使用遁天符的人才能互相看见,为的是同门之间遇险能有照应。现在旁人已经看不到你我。但只有一个时辰!待会儿你切莫心急乱了手脚,一旦遁天符失效,你我只有被擒一途。”
“不劳费心。”话音未落,清辉已化为一道青影直奔洞口。经过那极天八景符下方时,只觉全身一震,仿佛要被怒涛压顶般的沛然灵气砸入地下,却连停也没停,咬牙冲了过去。杜荃摇头叹道:“我明知要他不急是对牛弹琴,为何却弹上了瘾?但愿不要陪这脑筋不笨的傻小子撂在这里。”随后身形化为一道白虹,绕过极天八景符,跟着进了洞口。
※※※
“谁?!”石洞内传来阴冷嘶哑的声音,虽非鬼啼,也令人遍体生寒。
“参见师尊!”谦和冲淡的问候像倾斜如黑暗中的阳光,对比实在鲜明。
“多日不见外人,为师有些糊涂了。能来这鬼地方的除了你之外,也只有远生师弟了。他自那次来过后,该是永不愿再来了吧。”语中略带伤感,也生出几分暖意。但紧接着金铁碰撞之声响如疾风骤雨,浓烈的杀气和血腥味布满石洞,漆黑的背景中亮起点点银光宛若周天星斗,投向站在入口处的人影。
洞口那人也不着忙,抬手当空一抓,漫天银光如倦鸟归林尽入掌中,再轻轻一握即消失无踪。他双目陡现神光,四下望去,洞中四壁明灯亮起,照如白昼。灯光映在一张英武又不失儒雅的脸孔上,嘴角处挂着似笑非笑的嘲弄,眼中却藏着些许悲凉。这个青年游侠装扮的人竟是天微派掌门管书廷。那么被他称为师尊的人又是谁呢?云纲峰潆泠池畔的绝壁后有一秘洞,恐怕历代天微派中也知者寥寥。
石洞正中有一石台,高约九尺,长宽均是三丈六尺,四角各有一根蟠龙石柱,高仅三尺,却有紫、白、金、青四色灵气环绕。台中立定一人,黑巾黑袍,长发垂至腰间,手中握一柄三寸小剑。五官被长发遮住,虽不可见,但看脖颈和双手肤色有如美玉,应当不是年老体衰之人,与说话的声音大相径庭。
“师尊请坐。弟子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天微派大劫将至,你我师徒相聚之日恐亦不多。师尊重见天日之时怕也不远了。”
见管书廷自寻台下石凳坐了,台上的黑袍人长叹一声,也盘膝坐在地上,默然不语。良久方开口道:“我以一人之力施展周天星斗大阵,劈山山崩,斩水水断。我自信在修道各派中能挡我全力一击者不过三五人。廷儿只凭单手就轻易化解,莫非以离那登仙之劫不远?”
“师尊眼力一如往日那般犀利。不知该说此劫来得太巧还是不巧,我用玄览宝箓之法推算,竟与天微派大劫赶在同一天,到时恐不能兼顾。”
管书廷语声平淡,仿佛事不关己。黑袍人却知他心中烦忧,温言赞道:“廷儿大有古之侠风。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就是功德圆满登临仙界。最后的大劫又称舍身劫,一个不慎就将身形俱灭,千年苦修化作飞灰。修道者每临此时,无不又喜又惧,全神应对,哪有工夫理会别人的闲事?廷儿却心忧天微更胜自身,足见当年老夫将天微掌门传于你是何等英明!”说到得意之处,忍不住哈哈大笑。石洞中人竟真是传说中五百年前便功成飞升的天微派上代掌门池承砚!
“师尊盛赞,徒儿受之有愧!这次大劫大非寻常,徒儿并无把握可以安然度过。一切虽有定数,但该尽力的还是要尽力。连道门四宗在内的正道各派将在八天日齐聚羽台峰,邪道和魔门也必不甘寂寞。”
“魔门?一千三百年后谁是他们的头儿?魔尊噬天出关了?”池承砚的语气凝重,又带了几分兴奋。
“魔尊噬天是否出关还未可知。两个多月前,盛青山古洞仙宝出世,正邪两道拼斗了一场,互有损伤,传闻将邪道修士集结在一起的便是魔尊派出的使者。”
管书廷将数月间发生的事讲述一遍,池承砚只在几处关键地方打断询问,而后仰天大笑道:“镇星再现踪迹,数十件仙宝在盛青山出世,入洞取宝的修士又会无端疯癫,魔尊趁机遣使联合邪道各派,正道五派齐来我天微山分宝诛魔……修道界有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了。可惜适逢其会,我却只能在此枯坐。”
管书廷不为所动,淡然笑道:“师尊必已算出遁龙桩将在七日后法力大减,届时将是师尊脱困之时。”
“你这次来是要我助天微度过此劫?”
“师尊本是天微上代掌门,力助本派分所应当。”
“你就不怕我到时杀了你。就算你如今修为高过我少许,可你手下那些弟子难逃我手。一川的儿子竟会是天目的传承者,我若炼化了他的元神,你还是我的对手吗?扶师弟和宾师弟或许能在我手下熬过百招,广陵乃我一手教出来的弟子,见到我后定会束手就擒,任我宰割。”洞内气氛一下降到冰点,池承砚阴森森的话语仿佛昭示着血淋淋的惨剧就在不远。一个曾为天微派掌门的正道修士为何会被天微至宝遁龙桩镇压在这里,又为何出口便要屠戮门下弟子呢?
管书廷好像早知昔日的恩师会这样说,苦笑道:“师尊何必做了他人帮凶,就是要杀也待赶走了外人之后再动手吧。何况那个人不会袖手旁观的!”
池承砚黑发骤然飘起,黑袍颤抖,双掌连拍,数百枚磨盘大小的阴雷砸向管书廷,口中气喘如牛,厉声咒骂道:“休要在我面前提那混账!要不是他从中作梗,我怎会被困此地?我怎会差那一步不能功德圆满?你小子虽天资不错,若无他分去我三成真元,千招之内你必比死于我玉池剑下!”
管书廷大袖扬起,阴雷飞入其中,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他见池承砚纵身欲冲下石台,却被遁龙桩四色神光连闪震了回去,口中忙喝道:“天道不可欺,运数不可违!”直如暮鼓晨钟,字字击在心头。
池承砚颓然坐倒,干笑道:“好徒儿!”
管书廷轻叹一声,振袖而起,径自出洞而去。悠悠余音未绝:“师尊若能念在昔日情份,克制杀意,助天微御敌,实为大幸。如果不能,也是各自命数。但师尊一旦伤我门下弟子,异日再见便是仇敌!”
山风愈烈,乌云渐浓。管书廷出得石洞,当风立于石壁之上,望着脚下碧波和远处青山,终于没能止住一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