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伏煞阵”为先天十大奇阵之一,所倚者乃是布阵者精纯深湛的修为,不以奇巧变化见长。阵核处凝成漩涡状的仙灵之气不断从外界吸取天地间无处不存的先天灵气,可维持万载不灭。不过没什么是永存的,此阵如今早成了耄耋垂老的惨败之相,中心封存压制的赤阳血龙剑不肯蛰伏,左冲右突,煞气冲天,越发加速了阵法崩坏的进程。片刻前还稳稳当当的云台,此时只能凭借列的功力暂且平复,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清辉将手中的“镇龙符”正正反反瞧了个遍,也没看出什么非凡之处。
“这破玩意儿不会是糟老头骗你的西贝货吧?朱砂的品质烂得可以,黄纸似乎是市集上两个铜板一刀的货色。”
列从未去过人间的市集,自然也不曾买过朱砂黄纸。不过,仙界之人大多很讲究精巧雅致,做出来的法器符印更是精雕细琢,“良材美质,巧夺天工”这样的评语恰如其分。偏偏华武帝君是个怪里怪气的老狐狸,说不定是出于个人诡异的癖好才故意将灵符制成如此模样。
听了毫无自信的解释,两个元神也只能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赌上一把了。
“列,你要怎么困住那只凶顽野兽呢?既然能让帝君下旨封印的仙剑,想来不好对付,多作一手准备是理所当然的吧。”
当初沧是如何得到“赤阳血龙剑”的,身为人子的列并不清楚。此剑仿佛一头嗜血的凶残猛兽,往日在主人手中也常常清鸣躁动。倘若持剑者心志不坚,极易被内里暴虐的剑魄控制,变成只懂得杀戮的怪物。几次见到父亲面对劲敌时仗剑迎战,血雾包裹的剑身中迸射出锐不可当的剑气,即便是功力相近的对手也只有心虚退走。沧最后一战的敌手是修为高绝的东蒙帝君,悬殊的能为差距造成了压倒性的战况。就算如此,血龙剑在他手中竟然给堂堂帝君留下了数万载未遇的伤痕,可见其凶悍。受此大辱,东蒙帝君暴怒之下全力使出“乾坤罩”,胜是胜了,但白白损失了千年静修之功,闹得元神惊动,是否值得还真是个疑问。以此而论,即便是无人掌握的血龙剑,也不是寻常手段压服得住的。
“自有化解之法,不需担心。”
这种轻描淡写的表态,听起来自信十足,不过在清辉看来,更像是决然的大包大揽,实在无法令人释怀。不祥的阴霾在心中浮现,渐渐浓郁起来。
两人勉强算是忘年交吧,不过外表稚嫩的一方比貌似老成的一方年长数百倍,这看起来有点奇怪。
在修炼仙术道法方面,列的见识不俗,修为也绝非清辉十年的短短时日可比。不过胜败之事并非取决于单方,和敌手的差距才是关键。清辉实在是无法悠然看待列与血龙剑的殊死一搏。在列的心中是否预见到了不祥的结局呢,或者只是不愿承认吧。
“那柄小心眼的剑万年之后还能记得住你的血气?”
这其实是相当要命的大麻烦,可惜当事者似乎并不太在意。
“东盟帝君那个阴森森的老头是这么讲没错了,尽管很想说是他胡诌的,遗憾的是家父也曾有过类似的的告诫。但愿我的精血味道太差,它会忘掉也说不定。”
“除了坏消息就是不可靠的猜测,难道就没有激励斗志的吉言吗?”
看来一天之中的前几个时辰用光了所有的幸运,如今只好慢慢咀嚼坏运气的苦涩,垂头丧气地接受现实了。清辉试图制造一个鼓励的笑容,可惜效果欠佳。
“好消息并不是没有,”列的目光一寒,长身一跃飘落地面,“血龙剑立时出世,如能顺利收伏,你也可安心离去了。”
话音未落,周围的空间猛然一暗,随即怒吼的惊雷像撒豆子般密集地接连响起,当空数道紫色电光扭曲成水桶粗细的百丈巨蛇,长躯向着云台上横扫而来,声势骇人。同时,云台顶如同疾奔巨兽的脊背,颠簸晃动,比起狂风行舟也不逊色。
“多加小心吧!”
“但愿能留命再见。”
清辉一展“登云谱”身法,避开凌空劈下的紫电惊雷,虚浮于数十丈外的半空。闻名知意,“登云谱”的至高境界本就是能腾云驾雾,顷刻间遍游四海应非奢谈。话虽如此,在平时,修道不久的清辉仅能停在虚空片刻,孰料现在却显得游刃有余,不知是因为功力大进,还是元神比较轻巧的缘故。
又信步躲过两道半月形的电芒,清辉远远地望见百丈之外的列随手挥挥袖子,就拂开袭来的雷光,暗自咂舌。列冲刚结识的酒友笑笑,以示赞许。清辉的修为在他眼里虽然差劲,但运用之巧大出意料。
“真是会摆谱的小子。”被外表年幼的家伙赞许,清辉只能在心里回以苦笑。
就在这时,天崩地裂的巨响冲击着清辉的胸口和耳际。再看刚才还双脚踏于其上的云台,蛛网状的裂痕顷刻扩展到台上可见的每个角落,赤红色的浓雾和同色的毫光从缝隙里挤出,肆无忌惮地欢庆久违的自由,如此威势实在不是人力能够抗拒。
清辉默运通心境法诀,青白色的光晕环环相扣亦现于身畔,如同盛开的青莲护持左右。耳边巨响不断,电光雷鸣越发强烈,但心神却渐渐平复不受影响。
“血龙剑要破阵而出了吗?”
这样的疑问很快得到了事实的回答。狂怒的龙吟响彻四野,那些细碎的赤红色毫光忽然汇聚于一处,形成一条长过百丈的光龙,冲破一切碍手碍脚的束缚,昂首而立。
清辉晃了晃手中巴掌大小的黄纸片,对这张“镇龙符”的效用大为怀疑,尤其亲眼目睹云台崩塌的末世神威后,再瞧瞧破烂的灵符,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另一边,列早已探出双掌,毫无花巧地平平推出,两道拇指粗细的冰蓝色光柱自掌心射出,正钉在赤红色光龙的头顶。甫一接触,居然像当头为光龙泼了一桶颜料,不只头顶被染成冰蓝色,变色的区域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而下。
红蓝二色玄光均为无上灵气,红光是血龙剑的剑魄中的煞气,列则以本身修炼的仙灵之气凝成蓝芒,竟能抑制凶猛霸道的剑气,足见万载修为非同小可。
冰蓝色的灵气已经延及血色光龙颈下,却忽然受了极大阻碍,不能寸进。反观红芒大盛,隐隐有反攻之势。事情绝不会那么容易了结,这本是意料之中的情形,列不慌不忙地垂目静立,口中浅吟低唱,双手循着玄妙的轨迹拍出,似缓实疾,十指或曲或直,变幻莫测。但见三道光华刺目的圆环自身前生出,射向血龙剑气幻化的光龙,当头套个正着。随着列喝出一连串繁复的音节,圆环越收越紧,而遭到禁锢的光龙也逐渐缩至起初的一半大小。
“成了!大功告成!”
本想以胜利者的姿态这样欢呼,只是事与愿违。
光龙的躯干像泄了气的皮囊,长不足丈,血红色的躯干却浓稠了百倍。更胜从前的嘶吼刺破天际,光龙的躯体爆裂开来,宛如正月里燃放的焰火。焰火丛中,三尺青锋终于现出本身,浓烈醇正的赤红色剑脊上云龙游走,气象万千,周围更有朵朵金红色火焰和血红色云雾簇拥,不安分地徘徊抖动。积蓄已久的剑气向四面八方怒射而出,令人战栗的可怕力量中充盈着暴虐的杀意。
缚在剑身上的三道光环竟似被赤阳血龙剑强行吸收,转眼消失无踪。尘封万载的剑魄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那种血肉的滋养似乎使仙剑兴奋异常。转瞬间,剑身暴缩至三寸长短,挟着凄厉的呼啸破空而至,刺向面色苍白的列。“一元三环”的法诀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使的,以他万载修为,拼尽全力也只能连用两次,眼下看来仍是徒劳无功。
列在毫发之间躲过刺来的血龙剑,顾不得调息养气,挥手劈出数十计风刃,可惜无功而返,反倒血龙剑还不忘抽冷子突袭一下。一人一剑你来我往,斗了个难解难分,其间所展现的速度和技巧之妙,都远超清辉的想象。
乍看之下是个平手,列有苦自知。照理说无主的仙剑单凭本性攻击,威力应该大打折扣。血龙剑却是个怪胎。吞噬过数量惊人的鲜血和魂魄后,它愈发嗜血成性,残暴异常,原本就是煞气过剩凶兵魔气,无主后更成了一头脱缰的狂兽,饥渴地寻找祭品。
清辉在朗西雪原不止一次地见过发狂的雪狼和白熊,这些受伤后又被打搅的野兽因极度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不顾一切地攻击不速之客,除死方休。而它们此时爆发出的攻击力根本不是正常状况下可以比拟。这脱困而出的血龙剑差不多就是如此。“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前人本是形容用剑高手的字句,此时用来描述无主之凶剑倒也合适。初时血龙剑的攻击尚显生涩,几十个回合后渐渐扳回劣势,反是列攻少守多,大有不敌之势。
没法子,清辉咬咬牙,就算明知自己更不堪一击,也不能袖手旁观,当下跺脚便要上前助阵,情况危急,顾不得什么伺机而动了。正在此时,场中又起异变。
列在身形急旋中,十指弹拨挥动,状若抚琴,指尖流出一道道细丝,蚕茧般将血龙凶剑缠裹住,一时动弹不得。这手绝技清辉瞧着眼熟,依稀便是自己拿手的天罗地网诀。不过换自己使出来,绝没这般自如,威力也小得多。
血龙剑怎能甘心这样束手就擒,扭转长躯在灵力结成的细丝中翻腾挣扎。每一动,列的脸色便难看几分,整个元神也变得更淡。
胜机稍纵即逝。清辉强催体内真元,飞身赶至,五指并立,燃起本名真火烧化手中镇龙符。一道金印明晃晃有如旭日初升,清辉翻掌将其封在赤阳血龙剑的剑柄处,转身退至摇摇欲坠的盟友身侧,第二次扶住列的身形,双手触处竟然虚虚浮浮,不似实体,心中顿感不妙。
关于元神,清辉所知不多。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元神须靠灵力维持,否则魂魄飞散,真是死的干干净净。列本是万载仙魂,功力深厚自不必说,元神早已凝成实体。现在却行将消散,竟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喂,仙人小子,你还撑不撑得住?不是说神仙不老不死吗,我可不想被人称为连神仙都能害死的凶星。听起来是很自不量力,不过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不用客气,以后送些重礼回报也就是了。”
两“元神”也就相识了一刻光景,但相处起来很是融洽。说起来,清辉还欠了列一份人情,于情于理都不希望仙人小子被一把顽劣的仙剑折腾死。
此时明灿灿的霞光镇在赤阳血龙剑之上,金黄色的光索扭曲盘绕在剑体上,将其牢牢定住。赤红如血的脱缰野马死气沉沉地蜷缩一隅,纹丝不动。
“大功告成了吗?”列有气无力地勉强站起,推开万年以来第一位不知算不算朋友的访客,试图摆出完全没问题的英姿,结果颇不如愿,“消耗虽然不小,但还不至于就此了账。”
“小看了那张破纸片,在此向素未谋面的‘华武帝君’他老人家赔个不是好了。说不定当年他老人家真是心存愧疚和仁念,想救你一命呢。”
清辉以欠缺诚意的语气作着自我检讨,同时也不枉了拖人下水。
“会是这样吗?”被教训的仙魂在心里不以为然。不过摆在面前的实情如此,只能用装糊涂来维持自己的立场。
“被人救了就不要固执己见了,偏执是致命的毒药,你没听说过吗?”
“原来如此,受教了。有人因为被提携了修为的境界,要对恩人发表感谢状,没错吧。”
清辉和列同时愉快地大笑起来。
“咔——”的一声轻响打断了二人的谈笑,清辉本待告辞离去的话也卡在喉咙中没能说出。不祥的预感伴随着远处再度升起的冲天血雾飞快地滋长,阴沉取代愉悦重新占据了二人的面孔。
“它不累吗?老老实实地睡上几百年不就天下大吉了。”清辉伸手凝出一块碎冰,丢向血雾中。
随着“咝”的一声,冰块刚接近赤红的雾气,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
“果真是纯阳属性!”清辉叹道。
“不会是刚看出来吧?”
“大概就是这样了。很敏锐吗?”
“真是没有起码的自知。”
说着毫无紧张感的内容,身处危境的二人已经有了死战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