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成为值得麒麟守护的宝物,怎么想也不会是稀松货。况且那名身手高绝、来历不明的黑衣女子也觊觎此物,更为宝物的贵重价值增加了注脚。另一些判断似乎很难有合理的解释,或者说不可能用理智的方式加以印证,比如——清辉和卿琅都未曾见过黑衣女子面纱之后的五官样貌,却认定她的容貌远在水准之上,所恃的也不过是男人们很不值钱的直觉罢了。
另一方面,身处冰雪洞穴内的三人中,姑且不管彼此的立场为何,没人亲眼见过藏在洞中的宝物是否真的威力无穷,或是价值连城,举世无双。倘若麒麟真的有意开世人一个玩笑,拿块废铜烂铁糊弄了事,不速之客们大概也只能苦笑着摇头离去吧。说不定坏心眼的麒麟还会背地里偷笑呢。清辉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不过很快被危机感和紧迫感驱动,绞尽脑汁思考对策。
能够保存在冰宫之中的东西,即便是现今无主,往日也必然为道行高深的前辈人物所有。所遗之宝物乃至外层的寒冰自然均非凡俗之物。这番推理只是按照一般的逻辑做出的结论,算不上什么真知灼见,如果侥幸猜中了,就叫理性与直觉的完美结合,反之则是想当然。
清辉耐着性子,平复心绪,在“反正也没有过多的典籍记载和值得信赖的传闻,还不如乱猜”的背景下,只能依循缺乏创意的思路作出同样没有新奇感的决定,并以此制定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若是此间的禁制完好无损,但凭一个修道十余年的少年,恐怕用不着奢望奇迹了,单看外洞的宏伟冰宫,也知设下禁制的人必定身怀夺天地造化的大神通。如此大费周章镇压的宝物怎会轻易被启出?
但眼下或许有一线希望,破解之道就在于——世间绝无恒久永存的阵法,即便是传说中的仙阵,也总有被名为时间的利刃削减直至溃散的一刻。面前就是一个例子,被镇压收藏的宝物跃跃而动,强烈的挣扎之下,已被消磨得有如悬丝累卵的禁制陷入垂垂危矣的境地。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弱点,进入阵中,在宝物由着自身的莽撞个性四处乱窜引发大劫之前,将其收服或是重新压制封存。
“看来早晚会被人认为是意图盗宝前来骚扰的财迷啊。”清辉苦笑着要了摇头。
能够封印这匹脱缰的野马当然不失为一种方法,只不过刚才粗粗领教了一番寒冰表面附着的上古禁制,清辉很有自知之明地打消了这个念头,——那禁制虽然还比不上自己修练的“玄隐境”深奥艰深,但妙在聚天地仙灵之力维持运转,尽管最终未能不朽,但维系万载,堪称神奇。布下禁制阵法的关键之处在于,须将自身灵力注入阵中,使之形成疾速涡流以为阵法核心,方可聚天地灵气,行万载功效。没有深厚的修为驱动,休想凝成阵核。
至于收伏宝物,固然也是凶险重重,但更看缘份。正如两人脾性相投,不仅用不着正面冲突,说不定还能片刻小叙结成终身至交呢。
没工夫也没心情再从长计议了,清辉双手当胸掐一法诀,施展“通灵境”,将一点灵识脱出体外,投向面前寒冰之中。此举凶险之至,稍有差错,即深陷不复之绝境,只是如今也顾不得了。
眼前幻化出各种扭曲浮动的五色彩带,仿佛世间所有虫鸟齐鸣的凌乱声响拥挤着灌入耳中,身体也被巨大而缺乏善意的外力撕扯得如同断裂般的剧痛,不知过了多久才平复下来。整理好心情和理性,四下打量,周遭尽是薄雾充斥的迷蒙景象,唯独前方远处似乎略微泛起湛蓝色的微光,反正身前身后是空无一物。
清辉抬脚直奔蓝光所现之处,才走了一步,忽然有点惊奇地抬了抬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手是自己的没错,不过灵识也会有手嘛?在回想起片刻之前的情形,心中充满了不明所以的喜悦。这是理所当然的——
修道之人所说的灵识和元神大致同义,若硬要作个咬文嚼字的老学究分出个差异的话,元神有形而灵识无形。往日清辉施展“万相归心诀”,即是外放灵识以其知觉探查外物。但灵识不具实体,行动时四处飘移,能感知的范围有限。如今此刻,释出的灵识不但凝成实体,且形状与肉身相仿,竟然便是“元神”境界,“通灵境”的修为何止尺寸之进。究竟是何缘故眨眼间功力一跃千里,清辉自己也不得而知,总之很有点天上掉元宝的幸运就是了,并非日夜苦练得来。
若是洞内还有第四人站在一旁观看,所见到的情形应该是如此这般才对:散发着清冷气息的寒冰猛然流动着淡蓝色光带盘旋在清辉的一袭白衫之畔,三朵同色的庆云当头罩下,一团冷冽但清新的奇馥弥漫在周围,形成有若实质的淡乳色云烟氤氲涌动,内里雷光闪烁,隐隐有千百只冰鸟翩跹飞舞。
且说清辉(的元神)径直来到一处高台之下,举首望去,不知有几千级台阶,高台直耸入云,蔚为壮观。打量了半天,既无什么界牌提示,更无行路指南,想来想去,实在是没有勇气爬天梯,心烦意乱之下朗声道:“有客来访,主人没有清茶相迎吗?”
与其说是心怀诚意地自报家门,甚至连死马当活马医也说不上,勉强说来算是借着呼喊乱叫发泄一下胸中的抑郁,因此根本没指望一个靠阵法生成的幻境里还能有什么常住居民,自然也就不奢望得到善意的指点了。
“清茶没有,玉液琼浆如何?”
一个极悦耳的声音从说不清的方向飘飘荡荡地游过来,眨眼间,似乎比天梯还多上几级的台阶却已在身后。面前是冰雕而成的一副桌案两只座椅,其中一椅上站立一人,身著冰蓝色的长袍,——是很想这么形容,只不过因为身材矮小,所谓得长袍也只是对主人而言,换作清辉,八成只能说是的短褂吧。如果忽略脸上的神情和举止间的气度,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眉目清俊非常,乌黑的发髻上坠着一块冰蓝色水晶,白皙的颈子上挂着一只雕刻精巧绝仑的同色项圈,看起来越发的粉装玉砌,娇贵无比。
刚才的招呼显然就是他发出的,其中一只小手上还递出一只似是冰质的酒盏。
就算是一个孩子诚心邀请,也非要回报以同等质量的诚意不可,以礼还礼是言家的家教。何况,面前的显然不是普普通通的孩童,能够只身待在此地,轻描淡写地将来客从高台之下移至台上,再加上双目中的傲然神气绝非朝堂中高官显贵的那种盛气凌人,而是一种融在体内的洒脱和自信,还有些许日久沉淀的茫然……种种迹象都显示着他的来历不凡。
话虽如此,不过清辉怎么也无法毕恭毕敬地拱手施礼,面对一个孩子模样的人口称“多谢前辈款待”之类的话,足见以貌取人真是值得反省的顽疾。
“多谢了。”
说着,清辉走至桌前,笑着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随即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说起来,你也是元神吗?至于我只是刚刚修成元神,搞不清他是不是能饮酒,当然更不清楚是否海量了。”
玩笑虽然有些拙劣,好在重点在前半句。能够委婉地询问对方的身份无疑是达成此行目的第一步,这当然又是一种直觉上的判断。一天运用太多次直觉这种运气成分极重的手法,也不知会不会太不负责任了,问题是目前也只能如此。
“元神,元神……”
貌似年幼的主人神色怅然若失,良久竟然眼眶湿润,掉下泪来。
原本清辉心中已就有八成笃定面前的孩童是修为高绝以致返老还童的前辈仙人,不知为何滞留于此等待有缘人,此时这一想法却禁不住大为动摇起来。
对方失去了初见时的泰然自若,代之以水汽弥漫的双眸、一霎时变得透明的脸孔、抖动的肩膀,怎么看也只是受了委屈却无从伸张的孩子。
“这个,小兄弟有什么为难之处吗?虽然可能是自不量力,但人各有所长,帮得上忙也说不定。既然是一起喝过酒,好歹也算是酒肉朋友了。”
一番承诺脱口而出,清辉便有些后悔。倒与胆小怕事无关,若是在此地耽搁过长,那边卿琅恐怕撑不下去了,自己必须速战速决之后立即前去相助才行。哪有时间贩售同情心,做起照看小孩的闲事。
所幸的是主人很快甩去伤感,恢复了神闲气定,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
“你的名字是?”
反正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清辉认为没必要隐瞒,当下如实相告,同时顺理成章地以同样的问题相询。
“我名为列,本是仙人子嗣,如你所料,现在也只是元神。”
轻描淡写地在听者的头脑里造成天崩地裂般的混乱,这是似乎是列的特长,关于这点,清辉现在只是初有感触。
仙人?修道之人一辈子盼着修成飞升仙界,甚至是凡俗百姓都信誓旦旦地拜称“某某仙人保佑”,但真正有幸见过仙人者似乎连万分之一也没有。眼前貌似孩童的列不但证实了仙人的存在,更与之有莫大的瓜葛,简直是……
“仙人也会有婚嫁吗?”
这种疑问不但失礼,而且缺乏柔软性,与清辉最初想了解的要紧事情更不相符。造成这种处境的缘由是,脑子里被传说与事实的轮番上阵搅得一团糟,即便再怎么老成稳重,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好奇心是名为“少年”的动物的天生属性,这点毫无疑问。
“不是很普遍,也许和凡间不同……”
话音在此时中断了。列的嘴角在毫无征兆间淌出一道殷红的血迹,身子一晃,软软地挂在桌椅间。
清辉就算再怕麻烦也很难袖手旁观,在列滑落地板之前将他接住。同时脑子里出现三个毫无关联的疑问,其中最要紧的是为什么列会突然受伤,了解病因后当然要加以阻止才是。另外诸如“元神的血也是红色的吗?”“元神是否怕摔伤呢?”之类,不过是一闪而过的胡思乱想而已。闲暇时作为玩笑提出来当然没什么不妥,此时唯有抛诸脑后。
给元神疗伤?清辉不知从何下手,情急之下只能将扶着列坐下,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好在伤者并未失去知觉,还可以勉力自救,一阵含义不明的悦耳音节被低声吟出,两道耀目的赤芒自颈间的项圈和发际的水晶石中迸射而出,像两条狂狺的毒蛇瞬间游走在列的周身经脉中。大概因为两人都是元神的缘故,清辉清晰地看到赤芒横冲直撞的恶形恶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就结果而言,两道蓝芒压制了来路不明的创伤没错,但或许是偏见,清辉就是无法报以赞许。勉强要给出理由的话,大概是会是“赤芒势头太过刚猛,完全不符合‘医者缓以进,柔以克’的道理”这样不着边际的说法。就算是仙人后裔天赋高妙,身体也总有个承受的限度,没必要如此硬来蛮干吧。
调息已毕,主人淡然笑道:
“你是万年以来第一个进入此地的客人,本来想好好招待一下,现在看来没有时间了,不长话短说是不行了。”
尽管不算垂头丧气,但听天由命的表情毫无掩盖地浮现在列的脸上。在清辉看来,这是列第二次展示自己的特长——若无其事地抛出惊雷。这句话证实列是“年龄”超过万载的元神,而且一直呆在空无一人的幻境中咀嚼孤独,更糟糕的是,好像接下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不知道是否有别的人也在漫无止境、唯盼一死的日子里煎熬过,不过对于列而言,就算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际遇,也根本不值得自豪。而今终于走到尽头了,解脱也好,逃避也罢,拌着悲惨和凄凉的佐料,喜悦总算姗姗来迟。珍藏了万年的一壶酒分作两杯,一杯自己饮下,聊以自贺,另一杯待客,权当道谢。
“咔”“咔”两声脆响,颈间项圈和发际的晶石几乎同时裂为碎片,掉落于地。
清辉不自觉地长舒一口气,正觉得很不合时宜,却听见列也同样种种呼出胸中的闷气。二人不由大笑。
“听起来是有点失礼,不过对那两件东西,我实在缺乏好感。”清辉看着地上散碎的配饰,无奈地挥挥手,仿佛在驱散挟着毒素的气息。
“很准的判断力。真是羡慕你的直觉!”仙人之子列开心地大笑,然后以半正经半调侃的口气宣称:“我父亲曾经说,即使是仙人很羡慕那些直觉精准的凡人,因为那是无法修炼的天赋。”
“今天已经用掉了三次直觉,倒是每次都很准。我可不觉得耗光幸气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一旦将来不得不为此还债,落得厄运连连就划不来了。太相信直觉,简直就是推卸责任,放逐理智的判断力,听凭任性和莽撞支配。不到万不得已,我可不想用到直觉。”
列一边将衣袍上的项圈碎片拂落,一边从怀中拿出一道皱巴巴的纸符递过来,嬉笑道:“这次可与直觉无关,而是注定要发生的麻烦。那张破纸是华武帝君制的‘镇龙符’,虽然老家伙平日里一贯大吹法螺,但‘镇龙符’还算真材实料。天龙当然是镇不住,对付‘赤阳血龙剑’还马马虎虎。”
说话间,清辉突觉脚下一晃,踏着的地面像是发狂野牛的脊背,上下颠动的同时左右摇摆不止。就算不确定元神是否也会摔伤,也没义务做出配合,狼狈倒地。清辉待要凝神以“登云谱”的要诀稳住身形,列早已皱了皱眉,抬手向下虚按,一道冰蓝色的光幕沛然展开,眨眼间罩住脚下高台,一切再次恢复平静。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清辉似乎察觉到列的身形有些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