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依穿一套玫瑰紫妆花绒地的女官裙袍,束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披一件妆花二色金银线的素绒云肩,挽了个垂鬟分肖髻,髻上一支累丝孔雀钗,点几枚镏金寿字小花簪,插一只白木扇形梳,身上挂一个四合如意的丝绣香囊,垂下两条攒心梅花的雪青绦子,庄重优雅,明而不艳,恰是女官当有的打扮。她缓步走进未央宫谨政殿的侧殿。当值的女史向她行礼,她点点头,在案前坐下。
巳时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然而女官们为了御寒而紧闭着窗子,还放下了风帘,屋内一片昏暗。九个镂雕游龙熏笼里放了檀香,薰得屋子里的空气温热而略带浑浊。
芙依皱了皱眉,唤道:“开窗。”
冷冽的风迎面而来,屋内顿时光亮了许多。芙依闭目一阵,正感到十足的舒适,却忽听一个喷嚏,不知是谁发出的。芙依一下睁开眼睛,环视四周。
一个正在誊录起居注的女史搁下笔,颤抖着跪下。
芙依叹了口气,道:“关窗吧,风帘别拉上。”
女史感激地快步走到窗前。又听得芙依说:“方才那一页撕了,重新誊录。抄五遍《宫礼》。”
女史楞了一下,委屈地咬紧下唇,向芙依行一谢礼,回到座上重新拿起笔来。
芙依扫她一眼,却一下看见她头上的凤形银簪,便道:“十遍。”
女史不敢相信地抬头,芙依沉下脸走过去,抬手拔下那支簪子:“尽管你是刚进宫,可有些东西也不能偏袒你。规矩是你进宫之前就在太史馆就教过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该清楚。我不管你在宫外带什么首饰。但在宫里,凤凰只有宫妃和公主能戴。”她将簪子扔在桌上,转身回座。
女史的乌发披了一肩,泪水很快涌上来。芙依听见声音便停住,道:“二十遍。小室里有妆镜,快去将你的妆容理好。”女史小声啜泣着,快步进了小室。旁的女官同情地看着她,却不敢出声。
苏若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般景象。
有尚仪注意到她,忙敛衽低头。芙依笑着站起来,唤过一个小侍书嘱咐一番,便拉着苏若在一旁坐下。侍书端来两个茶盏。
“修容如何有空到这里来?”芙依脆脆地问。
苏若从怀里取出一个红绫本子:“太后娘娘让我把这个送了来。”
芙依接过一看,是一份千秋宴名单,便怪道:“这种东西,怎么不直接送礼部,倒拿未央宫来了?”
“太后娘娘说,邀请那些外使和质子的事,她拿不定主意,要请圣上斟酌。”苏若笑道。
芙依点头,又道:“打发个女史来就行了,何必劳修容亲自跑一趟?”
“本就是唤了个女史去做的,可那姑娘惹了太后娘娘生气。我可不敢再使唤别人了,这样的事情,还是自己做稳妥。再说,太后娘娘的谕令,要我带几个尚仪女史到两位娘娘那里协理千秋宴。反正也是顺路,我何不亲自来一趟?”
“知道了。”芙依答道,转过头对苏若抱歉地笑笑:“千秋宴的事情只怕得等圣上忙完这一下子才能议。修容若是不耐烦等,可以把东西放这儿,我替你向圣上说便是。”
苏若道:“那就劳烦昭仪了。”
芙依点了两个典书尚仪,进了谨政殿正殿。正预备着笔墨,忽然一个女史急急走来,附在芙依耳边说了几句话。芙依脸色大变。
“你确定?”
“是今早朝会上才来的消息。还是急骑入宫直接在殿上奏报的。”
芙依沉吟,走到一架紫檀纱屏后面。屏后的案上,早有侍书研下的一砚浓墨。芙依蘸了墨,却迟迟落不下笔,搁了,抬头见一旁立着个心腹,便朝她使了个眼色。那女官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把大宁全图挂上,再另备一个大案。”芙依嘱咐道。她回侧殿取出一个细长匣子,开了锁,放在宣室里备好的案上,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回到座上,翻开录簿,静静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便听见大队人马的声响。皂靴细密地踏过宫门前的石板,接着便是肩舆落地的声音。司礼监尖着嗓子喊道:“圣上驾到——”
芙依走出纱屏,带着一众女官跪下。只见皇帝怒冲冲地走进来,随从与大臣也是一面紧张的样子。芙依等才要开口恭迎,皇帝便挥了一下手:“起来起来。”
“谢圣上。”芙依婉声应答着,恭敬地退回自己的座上。
皇帝重重地拍案,芙依吓了一跳。
“戎人实欺人太甚!”
芙依皱着眉头,在录簿上记下一句。虽说戎国封锁青州商道在戎境内的部分,确是让人恼火万分,但作为君主竟如此不知冷静,看来太后娘娘又要伤神了。
“圣上,臣请立即出兵。”是抚远将军。
“圣上,臣等请立即出兵。”有几个人附和道。
“圣上!”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声音。芙依皱了皱眉,向一个典书尚仪偏了偏头。典书尚仪凑过来耳语几句。
是新任的外务部左侍郎,裴家四子延,前年才入了仕,却是接连着立了好些不大不小的功劳。不过现在看来,他的路子走得太顺了,不然不会如此不知深浅。芙依不明白为何朝里那些老谋深算的公卿会放任他升迁。
“圣上,”裴延急切地说,“臣以为不妥。出兵乃是下策,请圣上三思!好不容易开出商道让西北的战事消停了几年,百姓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绝不能让纷争再起啊!”青州商道从大宁穿戎国过楼楼而直通西域,从先帝在位时就开始谈判,直到宣平三年今上亲政前才终于开通。皇太后对这条商道倾注了半生心血。芙依叹息着,心下赞同裴延的话,却没有落笔。
皇帝不悦地望他一眼:“裴爱卿!”
“再者,北方连日大雪,民心浮动。此时贸然出兵,只恐不得民心,更恐军心不稳啊!”裴延再拜。
“裴侍郎多虑了。”无法压抑怒气的粗厚声音,是兵部尚书周摩,“西北大营气壮如虹。”
“粮价初平,粮草难济;大雪未停,路况难明。戎人常年经风雪,在这种天气行军,对我大宁有百害而无一利。周尚书坚持要出兵,是想葬送我西北大营的威名吗?”
这种人,要么很好对付,要么将成为一柄利器。芙依暗想,仍是没有落笔。
“裴侍郎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周摩道。
“两位,”宰辅斥道,“宣室之中,圣上之前,岂容如此市井口角之所为?”
“宰辅,”威远将军平和地说,然而语中自带了一种不容人抗拒的压力,“圣上还未发话。”
“够了!”皇帝沉怒,取出匣里的卷轴放在大案上,呼啦一下摊开:赫然是青州边境的图略,“威远老将军,说说你的想法。”
“诺。”威远将军澹台荆的声音有些苍老却不失神勇,“臣以为……”
芙依侧耳听着,仔细记下每一句话。
丹珠通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的时候,宛初正在拆一个小荷包。荷包绣得精致。藕粉的缎面上一朵玉色缠枝莲花,上有蜻蜓,周遭用丝线暗绣了些荷叶纹。束口的锦绳上还缀了一对小金铃。宛初剪下金铃,小心放进妆盒的夹层里,又剔开里子的缝线。
“娘娘。”丹珠恭谨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宛初并不停下手中的活计,只懒懒地答了一句:“知道了。让她先到偏殿等着。”
“娘娘。”丹珠显得有些迟疑。宛初转过头来看着门的方向,疑道:“怎么了?”
“苏修容是奉了太后娘娘之命来的。”丹珠道。
“哦?”宛初轻笑,放下剪子,一样一样将手里头的东西收好,又看了一眼方才从荷包夹层里取出的带字绢条,小心收入怀里,方吩咐道:“请到正殿。”
宛初换了身绣凤的宫装往正殿里去,因着苏若此番是替了皇太后来,她便先将太后的吩咐细细说了一遍,才向宛初行过大礼,小心翼翼地一丝不乱。
“快起来。”宛初噙着笑扶了,携着她到侧座上坐下,让丹珠重上了茶点。“可让你久等了。来,这是丹珠新做上的金银茯苓蜂糕,尝尝。”说着便移过茶几上一只盛糕的高脚磁碟,自己先拣了一个。苏若辞谢不过,便也随意拣一个拿在手里,向宛初说起太后的意思。
“琉球王世子、南黎世子、楼楼国使、瀛桑国使、高丽国使,这些都可以定下来了,名单里写上,再交给礼部去办就是。可是戎国那边到现在都还没有国使在云京呢。”苏若细细数着,“另外高丽的新朝才刚刚安定,听说是正派了国使来云京,那边的帖子似乎也是有些难办。”
“高丽那边不必担心,路程不远,他们能赶上。等人来了再给就好。”说完,宛初沉吟不语。早朝上传回来的消息,说戎人在边境列阵,青州商道在戎国境内那一段似乎也断了。不知圣上那边态度如何?一对凤眼微微眯起,不知是在算度些什么。
苏若探询地唤道:“娘娘?”
宛初望向她,听得她说道:“娘娘,得快些决断才是。给戎国和高丽的帖子起码得提前半月发出去。余下能用的时间不多了。”
宛初略一思度,道:“再等等吧。三天里如果没有对戎国宣战,那就派人发国书吧。”
苏若点头,又与宛初说起宴上该邀的贵戚。不多时便是午间。宛初留她用过午膳,见屋外天气正好,又拉着她笑说:“今儿我也不睡这个中觉了,带修容去瞧瞧宴上要演的歌舞。”说着便让丹珠去备车。二人直穿东一长街,出月清门,向畅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