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得凌颖有些动容。想起当初如何从小选的宫女变成了大挑行列中的采女,如何步步走上如今的高位,想起当初呼风唤雨如今一抔黄土的人,心里也是唏嘘不已。
又听得宛初说:“我知道你是疑我套你话要害你,我也不怪你这样想我。只是妹妹大可放心。莫说我不打落水狗,就是要打,说句不好听的,真要害了妹妹,我少说也有百十种方法。用不着这样费尽心思地套你话,在一个不受宠的妃嫔宫里做些手脚,一包砒霜几段毒香,掺进别人找不到的东西里头,对我来说难道是难事?到底还是顾着情分想要拉你一把。”
这话是在威逼利诱了,凌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宛初拍了拍她冰凉的手,和颜悦色地说:“看你这身衣服,都穿第五次了。正好我那里新得了些金陵送来的夹绸,暖和又轻软,妹妹要不要到我那里挑几匹回去做衣服?上次去你宫里,瞧着你宫里有些摆设也旧了,还缺了几件,改日让内务府派人去看看,按着份例添置一些可好?说起来,我宫里有个和田白玉错金桃蝠纹花瓶,正好可以插些瓶花摆在妹妹碧纱橱旁的檀木架子上,回去就让人送到你宫里吧。”
凌颖沉默下来。
宛初看了她一会儿,一笑,准备起身离开,却被她扯住了袖子。
“妹妹?”宛初故作惊讶,“怎么了?”
凌颖不说话,只是拈着她的袖子。
宛初笑了起来:“妹妹这是做什么?既然妹妹说什么都不肯相信我,我还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做什么?妹妹还是放手吧。”
凌颖犹豫一下,手松了些,随即像是后悔地又重新攥紧。
“妹妹可是想要那花瓶?还是夹绸?我晓得了,等会儿让人将东西送到关雎宫便是。”
“剪子……”凌颖咬了咬唇,轻声说,“剪子是我放的。”
“剪子?”
“我只放了剪子,”凌颖急急地说,“药的事情却是与我无关。”
看着宛初仍是狐疑的样子,凌颖着急了,松开衣袖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次,将心一横,招了招手让宛初附耳过来,竹筒倒豆子,低声将自己买通了桃夭宫里哪个宫女、什么时候让那宫女如何放下剪刀、把剪刀放在哪里诸如此类的事情一一说给了宛初。
宛初听了她的话,也不知道是该感到惊讶还是该嘲笑她。惊的是,凌颖这次的事安排得滴水不漏,就拿那个被凌颖买通的宫女来说,按着宛初现下对内宫的掌控程度,竟然没有发现那宫女是凌颖的人。笑的是,凌颖不但相信藏剪堕胎之类的无稽之谈,寻藏剪刀这么个既不保险又易败露的方法做事,还竟然真的轻易就将她的谋划告诉了自己。
前些日子为着拉拢凌颖的事情,宛初可没少费心思。先是派人寻访她的家人,给她亲叔叔升了官,又把她一个纨绔犯事的母族堂兄从大牢里救了出来,装作不经意地将这些消息漏给凌颖。然后暗令青蓝在宫中播撒谣言说凌颖是多次暗害丹珠的凶手,等到凌颖自己急昏头了,自己再悄悄登场递给她一把能从深坑里爬出来的梯子。
从前年夏天开始布局,一直走到如今,步步都密密思量,处处都细细打点。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说到底,凌颖也不过是个小选出身的,论起出身来,也就是比丹珠高了那么一丁点。有些东西是高门大户打小培养的,就算凌颖是当了这么些年主子,她也丢不掉骨子里的那种自卑贪利。
宛初从不放过任何机会,虽说凌颖如今失宠了,她也不准备让这人再次复宠——可是谁又知道,失宠了的人就没有用处呢?
有时候偏偏就是这种人才能派得上大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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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宛初突然被人从后头抱入怀中。她一惊,正要喊人,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迦南香味。
原来她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梅林附近一处偏僻的角落停了下来。
“想什么这么入神?”耳畔传来低低的戏谑声。
宛初本欲挣开,却是被他弄得耳畔痒痒的,身子一僵,又听得那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干脆长长舒了口气,放任自己往后面那人的怀里躺去。
近冬的梅林,叶子已然落光,横错的秃枝之间隐隐透出些许萧疏意味,风中却是一阵暧昧气息。
“难不成是想我了?”男子的声音朗如清月。
女子嗔他一眼:“贫嘴。”
却是把头埋在了他的臂中:“别动……就让我这么歇一下。”
这些日子,她着实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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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依从太后处出来,被哲玛叫住。
“哲玛姑姑。”芙依向哲玛微微躬身。虽然芙依这个未央宫昭仪比哲玛的宫女身份高了不是一级两级,不过就冲着哲玛是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这一点,芙依就得对她礼让三分。
“老奴送昭仪一程。”
芙依是长乐宫的常客了,从前哲玛何曾送过她?见哲玛这样,便知必然是太后有话嘱咐她,又不好当面提点。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太后见慕容源近来为着丹珠的事连朝政都荒废了不少,借着哲玛的嘴要芙依找机会多提醒慕容源。
“圣上为着后-宫的事,近来也是焦头烂额的。太后娘娘见了,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心疼的紧。不过政事方面,有昭仪为圣上分忧,太后娘娘也是放心的……昭仪也别怕什么,虽然用的是从前宫妃的品阶,可如今女官到底不是内廷妃子呢,别被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的老规矩束缚了……”
这话是太后提醒她要干政了?芙依心里一跳,太后这么对她说,是什么用意?
“听说西边又不太平了,这……”
说到一半,哲玛突然停了。
“哲玛姑姑,怎么了?”芙依不解地顺着哲玛的目光看去。长乐宫旁就是梅林,不过这个季节还未下雪,梅花也未开,梅林只是一片枯树枝,连叶子也没有一片。
“……没什么。”哲玛有些心神不宁,“老奴就说这么多了,还请昭仪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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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宛初歪在美人榻上,手边是一盏红枣杞子桂圆茶。
凌颖说她只放了剪子,那余下的药是谁干的好事?
虽不排除凌颖对她说谎的可能,但宛初冷眼瞧着,她说的多半却是真话。
宛初原以为剪子是丹珠自己放了来陷害别人的,不料……
宛初想起当初柳婕妤的事情。她当然知道柳婕妤是无辜的。桃夭宫有她的人,柳婕妤最后一次往桃夭宫去见丹珠的时候,她的眼线就在场,回来的线报说并无异常。而那之前之后,柳婕妤也并没有做什么不寻常的动作。反倒是丹珠,让人觉着奇怪。
明明太医院送去的汤药次次都是被她倒掉的,为何偏偏就是那一次喝了下去?
顺顺当当喝下去也就罢了,为何端起碗来还要一副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的样子?
适逢太医院里蹊跷地死了两个人,宛初便暗地里招来给丹珠请脉的太医,问过几轮,宛初大概猜出来了是怎么一回事。
其时丹珠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些月数,有太医便不知死活地按着各种迹象推测胎儿性别,觉着可能是个女孩儿。丹珠知道以后怕生个女儿不顶用还耽误时间,便自己将孩子打了去,顺道给别人下黑手,也算是不枉她那女儿往这人间走一遭。
却没想到打下来的是个成形的男胎。丹珠肠子都悔青了,手绢扯坏了几条,瓷器摆设也不得不重新换了一批。可是就算咬碎银牙,还是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自认倒霉。
不过利用那孩子,能够让慕容源彻底冷落凌颖,丹珠也总算是扳回一城。
说不准就是丹珠就是借了那时候的法子,就着凌颖放剪子的势,假装被人下药,来了一招打蛇随棍上。
这边宛初还在思虑着丹珠的事情,长乐宫中的太后却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过去。
“你说的当真?”太后皱起眉头。
哲玛摘下太后发髻上的最后一根簪子,将髻打散了,一边慢慢梳着,一边回说:“奴婢不敢欺瞒。”
太后捏着伽楠香珠手串,表情是愈加的晦暗。
“佛祖啊,这下子可不好办了……”
且不说这一夜各宫之人九转心思各异,次日一个惊天大雷却是将所有人都劈得惊呆在地。
圣谕,钟灵宫德妃周氏,素行残刻,妄妒不慈,本应革其妃位,收其金册,上怜其缠绵病榻多时,特此开恩,暂寄其份位;然如此之人,难堪掌宫抚幼之任,着收其凤印,周氏所出之女悉,抱至桃夭宫交由梅婕妤抚养,并钟灵宫闭宫三月,是以为戒。
周德妃刚刚睁眼便被拖到了院子里接旨,吓得是魂飞魄散,本来好好地养病,不知为什么会遭此飞来横祸。然而圣旨一出便不可能收回,任你是冤枉还是活该,都得乖乖接旨,周德妃只能哭着谢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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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没有留意到“后-宫”之类的词语会被河蟹掉==先改了这一章~如果有在其他章节里发现星号君的可以告知一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