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尖叫声响彻关雎宫的上空。
凌颖白了脸,倚在游廊的柱子上一动不动。她已是瘫软了,靠着柱子才能勉强支撑着站立。
“放开我!你们这些奴才!放开我!快放开我!我要告诉圣上,让圣上治你们的罪!”
庭下的妇人已经是如同疯妇一般,头发散乱,乱抓乱踢。
“快放开我!圣上,救命啊!圣上——奴婢冤枉!冤枉啊!”
凌颖已经连呼吸都不能了。昔日的示好笼络、提拔恩赏,到头来——就换回了这么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对她这个主子不忠倒也罢了,投靠别人、被当成弃子闯了祸,还要把祸水引回来这边,累得她也要一并担干系。这、这都叫什么事儿!
当初就不应该提携这贱人,更不应该把她带进关雎宫!
“柳宫人,您行行好,安生地跟着咱家走,也让咱家好交差。您要是再这么抵抗下去,就休怪咱家无礼了。”领头太监气定神闲地站在一边,悠悠地说,“来人呐,把柳庶人给绑起来!”
“啊——”柳婕妤——不,是柳宫人——闹的更凶了,手被扯住,就用脚踢,“你们这些人,栽赃嫁祸,不得好死!”
领头太监一看,眉毛都竖了起来:“一个两个都在干什么?快绑呀!不过就是个庶人!”
围在周围的太监原本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弄伤了婕妤贵人或是被弄伤了自己,都不敢放开。如今得了令,又想起贬谪面前这人的谕旨已下,便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柳氏原本就只是个弱女子,如何抵得过这些身强力壮专门用来守卫、抓人的力气太监?不消一会儿的工夫,便被捆得像个粽子一般。
“贤妃娘娘,惊扰您了。”那领头太监走过来,在凌颖面前七步开外站定,行了个礼,“从今儿开始,一旬之内,还请您安心守在关雎宫里,不要外出。”
住在关雎宫里的婕妤犯了事,她这个关雎宫主位自然要担些责任。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下来,只罚她禁足一旬、减等三个月份例,算是轻罚。想也知道,其中少不得宛初在太后面前斡旋。
凌颖木木地点了点头,看着那领头太监喝令人把柳氏带出去,重重关上宫门。
“主子。”翡翠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事到如今,您还未能决断吗?”
连日的审问侦查,最后推出来的“罪人”就是这个在梅婕妤小产之前桃夭宫的最后一位访客柳氏。柳氏“谋害皇嗣”,论理当赐死,两宫仁慈,改判杖责四十、贬为宫人、罚没入浣衣房、永世不得复位。
凌颖只觉得心乱如麻。梅婕妤真的是柳氏害的吗?事情有这么简单?背后的人到底是沐宛初还是丹珠?亦或是正在钟灵宫养病那位?上千个问号在凌颖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她有很多猜测,但哪一个都不敢肯定,一会儿想想这个,一会儿想想那个,所有的问题绞成一团。
她想去汉广宫,问问那一位。可是偏生还有一旬的禁足,出不得宫门。左思右想,连午膳也吃不下,干脆弃了所有的念头,屏退所有宫人,蒙头大睡。
桃夭宫。
气氛凝重沉涩,没有人敢高声说话,连宫人来去干活的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午后的静谧之中,只有几只捱到了现在尚未死绝的秋虫正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
饶是如此,丹珠依旧觉得聒噪难忍,命人拿几盆滚水往庭院中浇去,烫得四周无声无息方才作罢。
直到太监尖细的通传声打破了这样死一般的静寂。
丹珠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从榻上起来。才让人整理好身上的衣物,还未来得及出迎,不速之客便已进入屋中。
“不知淑妃娘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淑妃娘娘恕罪。”
她盈盈下拜,因小产忧思而变得消瘦的身形,颇有几番弱柳扶风的姿态。
“无妨。”宛初说着,让人把她还扶回榻上,“妹妹身子可好些了?这小月子虽比不得正经月子,可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也是顶要命的。妹妹可千万不能怠慢了去。还是好生歇着吧。”
“臣妾……奴婢谢谢淑妃娘娘。”丹珠神色黯然。
这是想起被太后责罚一事来了。
“倒是本宫先前疏忽了。”宛初思忖一下,带着歉意地笑道,“婕妤贵人自称‘臣妾’,也不是如今才有的东西了。宫规上的这一条形同废纸已经多年。太后娘娘是个极其注重规矩的,想必已经对宫中这一无视规矩的事情恼火已久。本宫也想不到,太后娘娘竟然会对妹妹挑刺。”
“是奴婢的错,不干淑妃娘娘的事。”丹珠低声说。
“妹妹也不要多想,这……”宛初往丹珠肚子处瞄了一下,惋惜地说,“过去了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多想也无益,只会平白的伤心。放宽心,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妹妹还年轻着呢。”
“嗯。”丹珠的声音细如蚊蚋。
宛初却是注意到了她半藏在衣服里那紧攥的手。那样的力度,不知会不会将指甲生生弄断?
“青蓝。”宛初回头叫道。青蓝手捧着一个黑漆彩绘长盒走上前来。宛初接过那盒子,将它打开,里面是一支成形的老人参,须长身白。
“这是给妹妹补身子用的。本宫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人的,这个,还望妹妹不要嫌弃才好。”
丹珠闷声不响地注视着那支人参,半晌,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才道:“奴婢谢淑妃娘娘赏赐。”
宫内的事情显然也传到了宫外。子微听着手下人的回报,不是挑眉。
“在补药里发现了藏红花?”
“回爷的话,是这样。”
“查出来是最后去探望的婕妤下的手?”
“回爷的话,是。”
子微腾地站起来,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的落叶。夕阳将一切都变得昏暗,淡金与血红,鬼魅无比。
“替罪羊吗?”他喃喃自语道,“听起来,不像是宛儿会做的事情呀……这么拙劣的手段。”
宫里的生活,节奏极慢。
满宫的丽人晨起对镜,梳扮一新,花枝招展,齐到长乐宫给太后请安,期盼着能够遇上前来探母的圣上;若韶光好时,或游园赏景,或聚众闲聊;也有闷在屋中,针黹女红,好容易捱到日暮,翘首以待,却多半是等不到要等的人,又是一夜枯坐。
折子上的戏目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么几个,早已听得滚瓜烂熟;识字的女官自然很忙,闲得无聊的宫女宫妃却大多不识字,看书消磨时间对很多人来说也只不过是妄想;民间的话本传不入宫内。对百无聊赖的宫人来说,嚼舌八卦便成了最具乐趣的消遣。
宫中无秘密,固然是因为到处都是听命于不同主子的眼线,更主要却还是因为宫人的嚼舌。将一件新鲜有趣事说予洒扫庭院的梅香听,不消一会儿那事情便可以传到隔一个宫殿的玳瑁和珍珠耳中;一传十,十传百,到了第二天,保准满宫都是流言。这流言还是个贱骨,你若是不理他,倒是有可能没几日便让人丧失了新鲜感;可你若要弹压他,除非是用雷霆手段弹压,否则,弹压力度不够,只会越压越盛。
如今便是这么一种越压越盛的状况。
“要我说,一准是贤妃娘娘随便找了个人当替罪羊!这种事多了去了。前几年不还有过吗?”
御花园的假山下,几个宫女正在说话。其中一个神秘兮兮地指了指皇宫的东北角:“在清芷宫病死的那位美人小主,就是因为被贤妃娘娘拎出来替罪,才被关进了冷宫的!”
“什么病死呀!你们这些晚进宫来的知道什么!”另一个人打断她,“我听说,那位美人小主是被药死的。啧啧,可怜见的,当时抬出来的时候,脸都是紫的。听说还有更诡异的,那位美人小主准备抬出宫去的时候,七窍流血!”
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真的?”
“我怎么知道。经手那件事的人,不是出宫了就是暴毙了,总之,没一个是还能说话的。”
“那他们是——”
“还能怎么着?多半是被灭口了呗!”
“呀!”几个宫女颤抖起来。
“那现在这位柳婕——柳宫人岂不是……”
凌颖面色铁青。自丹珠小产、柳氏获罪已经一月有余,流言依然猖獗如此。凌颖曾在出了禁足期以后杖责过几个嚼舌的宫女,却被说成是“心虚”,以至于如今泼到身上的脏水她洗也洗不干净。连太后都亲自过问过几回。
翡翠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正欲开口,却被她摇头阻止。
宛初来到御花园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木然枯坐在湖边的凌颖。
“妹妹?”她试探地开口。凌颖没有任何反应。
“妹妹?”她又唤了一次。
凌颖动了动,转了过来,脸色青白,在夕阳的暗色下显得有些狰狞可怖:“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又如何?不是我做的又如何?妹妹早就该想到,身居四妃高位,就算失了宠,也不可能从这个局中抽身而退。你不动,敌便动。事已至此,现在还来追究根源有什么意思?不觉得已经迟了么?”
“是你做的。”这次的语气换成了肯定。
“本宫只不过小小地推波助澜了一下。”宛初说得很干脆,忽然又笑了起来,“说到底,那也是本宫身边出来的人,再怎么笨,论起心计手段,还是比妹妹你要强的多。”
--------
莫要霸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