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朝钟肃穆而悠远的二十八声敲响。
沉重的朱红宫门缓缓打开,九九八十一颗黄铜门钉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候在未央门外的文武百官闻声而动。人人皆是低头而行,远望便是一片乌色高冠。内御河的汉白玉石桥上朱紫涌动。绢锦衣料相互摩擦的声音,高头朝靴踏在地面的响动,官员之间此起彼伏的低语。都是极为细碎的声响,聚在一起却仿佛形成了一股极大的力量,慢慢聚集到未央门广场之中,与朝钟声混杂在一起,直达云际。
未央宫门已经大开,司礼太监和黄门太监一前一后,站在层层玉阶之上。
三十六级的玉阶分成三道,中间是宽阔的御阶,御阶与侧阶之间隔着大块的汉白玉雕刻,四条巨大的玉龙衔珠腾云,赫然踞于其上。
“序——礼——”
百官端肃仪容,照排定的次序站成四列。排在前方的殿上人踏上侧阶,鱼贯入殿。
“圣上驾到——”
这是每月一度的大朝会。
不但身居高位的殿上人们可以参加,平日连皇宫都无法进入的七品小官在这朝会上都有一席之地。未央门广场里站着的上百人便都是些这样的小官,鸿胪寺、大理寺、太常寺、四方寺、御史台,甚至还有兰台寺和国子监的学官。
若是到了年末的大朝典,则是连直隶各府郡的地方官也要参加。
卿相们将各自本月的公务一一禀报,御前女官又念过数十本呈递上来的奏折,这便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慕容源坐在龙椅上,扫一眼殿上。百官议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芙依放下最后一本奏折。
慕容源朝司礼太监略一颔首。
“有事启奏,无视退朝——”
嗡嗡的议论声停下来。
见无人说话,慕容源正准备让司礼太监喊退朝。这时候殿外一个青袍小官闪身出列,一言未发就先跪倒。
殿外空地正中央的汉白玉大道上跪着的青袍文官,远远望去,就像雪白象笏上沾着的一点墨粒。
“臣有本奏——!”
黄门太监连忙走到他身边,双手接过奏本,如捧着至宝一般,快步回殿,将它呈到御前。
慕容源翻开来看了看,脸色一变,将奏本递给侍立一旁的御前女官。
芙依恭敬地接过。
列在右首的宰辅江朔看着慕容源铁青的脸色,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
芙依打开奏本,清声念了起来:“‘臣顿首拜奏:自宣平八年冬末,戎军压境,至今未退。前月初,戎兵再增。青依诸州,风声日紧。民心忧乱,商旅不行……’”
这是在说前月戎人增兵西北边境的事情了。戎人从宣平八年冬天开始屯军边境,不断增兵,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六月初,戎人又往边境增兵,圣上临时停止南巡返京,结果闹腾了一轮又没有任何动静。枢密院、兵部、外务部都在密切关注着戎人的动向。不过这事看来紧迫,其实一点急不得,沉住气方是上策。殿上百官都是一肚子疑惑,不知道那青袍文官此时提起这事是为什么。
“‘……军国之事,本非臣所当分。然戎军列境日久,已危天下苍生。臣虽书生,亦有忧国之志。’”芙依顿了一顿,扫一眼阶下百官。方才念的其实无非都是些客套的废话,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接下来的几段才是奏折的关键所在,“‘沟通外国,多方斡旋,力求平和之势,以济内外民生,此本外务诸人之任……’”
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这明摆着就是在向外务部发难。
谁都知道外务部是后党的地头,皇太后的心腹之人甚多。背后没个撑腰的就敢这般把矛头对准外务部的人,恐怕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几个来。这封奏折的发源,不言而喻。
殿上外务部的诸官都绷紧了,后党的人神情肃穆,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杆站直。江朔挑衅似的斜看一眼澹台荆。澹台荆却气定神闲,回以一个致礼般的微笑。
江朔一挑眉,袖起手来转过身去,正巧迎上了子微的目光,便倨傲地点了点头。
“‘……然两国争锋,两军对峙,亦非唯巧舌之人可左右也……’”
这话却突然有些变味,似乎与原来说的有些出入。江朔狐疑地扫一眼跪在殿上的青袍文官。
芙依扫一眼接下来的几行字,顿时惊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继续念下去,却听得慕容源说:“挑重要的念。这一段跳过去,再往下一段。就从‘究之探之’那里开始。”
“诺。”芙依微微俯身应诺,顿了一顿,念道,“‘究之探之,成今日风声鹤唳之局,全责枢密、兵部之慢。枢密使、兵部卿周摩,尸位素餐,屡置边疆军情于不顾,而颐指商政之事,若非才不称其职,则其有里通外敌之嫌邪?’”
里通外敌!
朝堂里顿时炸开了窝。“里通外敌”这顶帽子一扣下去,任你有多少张嘴也说不清。江朔的脸登时变了色,一对鹰眼恶狠狠地钩住地上的文官。
兼任枢密使和兵部卿二职周摩,是右相营中的一员虎将。枢密院中的将军多是依州亲贵,本就唯威远将军澹台荆马首是瞻;再加上在战场上经历多了性子直,看不惯宣人七曲八绕的行事习惯。若非后党近年大推商政,损了一些人在各处田庄上的利益,江朔等人还不可能借着这些人的不满与后党分庭抗礼。
而周摩,正是让江朔得以在大宁的军政上说得上话的重要人物。
百官哗然,议论纷纷。周摩涨红了脸,大步一跨跪在丹陛之下:“圣上!这……这纯属血口喷人!微臣忠心,天地可鉴!”
江朔神色一凛,指着地上的文官说:“光天化日之下无端诋毁朝廷重臣,你有何居心!?臣恳请圣上,惩办这居心不良之徒!”
“宰辅大人,何不听昭仪把折子念完再说?宰辅大人如此这般,似乎有些藐视朝堂威仪吧。”澹台荆捻了捻自己的白髭,嘲讽地看着他。
“威远将军,不是老夫无理取闹!”江朔扬起下巴,“老夫既为百官之长,自当让百官秩序井然。小小一个青服的也敢无凭无据地辱骂朝廷重臣,长此以往,如何得了!”大宁礼法,官员服色依品级而定,以朱紫为贵,以青绿为卑。一品大员衣紫佩鱼,蟒袍玉带,青服的在这达官贵人云集的皇城脚下却只算是极不起眼的蝼蚁。
“都给朕住口!”慕容源猛地一拍龙椅,怒气如狂风呼啸着席卷一室。芙依被吓住了,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继续念!”
“诺。”芙依又看一眼那几位称着罪退回原位的一品大员,双眉簇紧,目光扫过奏折末尾的几行字,定了定神,朗声念道:“‘臣叩请吾皇圣明,稽清此事,惩踞位通敌之贼,还天下百姓以安宁!’”
站满了人的大殿内静寂无声,四根通天大柱伫立在描金绘彩的屋顶与光可鉴人的地面之间。天已大亮,阳光从四面敞开的窗中涌进来,在空阔的半空中凝结成冰。
“‘臣御史台修撰都汾顿首顿首。’”
芙依静静地俯身行了一礼,把奏折交到一个尚仪手中,退回龙椅斜后方自己的位置上。
“诸卿,”打破这一池死水的是慕容源,“有何看法?”
周摩正想开口,却被方才一直沉默的子微上前一步抢了先:“圣上,御史台之人不分官职大小皆可弹劾朝臣,这是规矩。且不论这位都汾御史所说的是否属实,就其上奏一事来说,乃是履行自己职分,并无宰辅大人所说的‘扰乱秩序’可言。至于兵部卿周大人是否有……通敌叛国之事,依臣愚见,还是应当请督察寺进行纠察。一则让天下人放心;二则,倘若周大人问心无愧,也算是在天下人面前还自己一个清白。周大人,小王说的可有道理?”他双手持着象笏,身体微微前倾,温文地而不容否定地征求着周摩的意见。
周摩憋着一肚子气,却说不出话来,只得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臣有异议。”江朔仍是不忿。
“说。”慕容源觉得自家臣弟说得在理,正想说就这么办,却在此时半路跳了个程咬金出来,有些不悦,连声音都是冷的。
“无凭无据,只凭一份奏折便要纠察重臣。朝廷威仪何在?圣上,这样只会让忠臣寒心啊!臣恳请圣上,严惩这目无尊长的小人!”
“老夫看宰辅大人只是怕丢了面子吧!”澹台荆冷笑道,“福王爷方才也说了,御史上奏是他应尽的职分,宰辅大人何必对此耿耿于怀。老夫是个大老粗,可也知道,想要不被人怀疑就得拿出些证据来。不过是让督察寺查一查这事罢了,宰辅大人却如此忌讳,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猫腻?”
“你!……”
“好了好了!今天到此为止。就这样办吧,暂免周摩枢密使一职,着督察寺务必彻查此事,查得证据之前,不得再议!”慕容源站起来,撇下意犹未尽的百官,转身朝金殿后头走去。
“退朝——”
“福王爷……福王爷……”青袍的文官撩着袍子急步下阶,“请留步……”
子微停步转身,见来人正是方才的御史台修撰都汾,便道:“都御史有什么事吗?”
都汾站到他三步开外的地方,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方才,多谢王爷了。”
“哪里的话,本王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都御史的折子说得在理,本王自然不会是非不分。”
“无论如何,都要谢谢王爷了。若非王爷方才替下官说话,这——”
“你又来了。”子微打断他,“本王已经说了,本王不过是据理而言罢了。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是黑是白,空口无凭。事实真相到底如何还得等督察寺稽查的结果出来。若是最后证明都御史故意构陷,本王也不会偏私。”说完,微微一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