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像夏天的风一样来神龙见首不见尾。
好比说,明明是一阵风云变色,让你只等着倾盆暴雨携怒袭来;可事实却是这场天变只不过虚有个空架子。前一刻还是天如浓墨,狂风吹得云海翻腾;几声惊天雷响之后却出人意料地重新放晴,白云舒卷、骄阳高悬。
明明方才吹的是几乎能将沿途老树连根拔起的大风,没过一会儿却只余下片羽轻扫的几不可察。
明明方才下的是足以让百里长堤崩溃直闹得商旅不行樯倾楫摧的暴雨,终于放晴以后却只余下连日闷热的酷暑
是天在玩花样,还是人的反应实在太慢?
戎人列阵边境的消息传到之后,慕容源便立马动身回宫。与此同时,边防不动声色地开始戒严,枢密院和兵部的大小官员连续二十天紧急商讨对策。慕容源也一连二十天于下朝后在谨政殿与重臣密商军政。
未央宫女官们已经许久未曾这么忙过。芙依取消了所有人的休沐日[注],每座殿阁的秉笔尚仪由一名增至两名,加配十名女史专司军事会议上官员言论的记录,另让典书尚仪将内外书库所有与戎国有关的书卷记录移至御书房以便随时查用。记得上一次如此还是紧绷还是慕容源登基前后的那几天。
然而一直到了第二十一天,戎人依旧不见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
有人沉不住气,在朝会上提出先发制人,出兵向戎人示警,却立刻招来慕容源的一顿厉声喝骂。那倒霉的官员才进门便迎来了吏部将他贬职的公文。
“皇兄,”子微叫出这个他已经多年未曾叫过的称呼,以示他接下来的话全是站在兄弟的位置上所说,“您今天似乎有些焦躁了。”
其实沉不住气的不止是那个被贬职的官员,真正沉不住气是慕容源自己。
慕容源从来就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
子微还记得,六岁那年,他刚刚开始学射箭,用的是给小孩子特制的小弓。长他两岁的皇兄已经拿起正常尺寸的大弓了。
对于习惯了轻巧灵便的小弓小箭的孩子来说,大弓实在太过沉重了些。莫说将箭准确稳妥地射到靶子上了,就连将弓张开也是个大问题。
慕容源那时候是个极其正常的小皇子,虽然背着个大宁太子未来皇帝的名头,可终究不是什么天神转世的神童,自然不可能像哪吒一样拥有神力。他费尽了所有力气,也只能勉强将弓张开。一松手,箭便歪歪斜斜地射到近处的地上,手却被弓的后座力震得生疼。
一连射了几箭,都是如此。
其实教习弓马的师傅对此已经很满意了,他走过去,正想安慰夸奖几句,却突然被慕容源的动作惊住了。
又一次失败以后,慕容源狠狠地将手里的弓摔到地上,将箭壶推dao,然后——狠狠地踩了几脚。
后来先帝崩殂,年仅十三的慕容源在他的养母先帝的皇后也即当今皇太后的扶持下登上了帝位,仰人鼻息,事事掣肘,脾气这才收敛了不少。起码不会因为小小的不顺心就当场发难,就算有脾气也懂得暂时隐忍回去再发。
只不过这在从小就学会隐忍的子微看来,慕容源忍怒的功夫实在还是太差。
就拿今天这件事情来说,若是按照惯例,那位当了出头笨鸟的官员只须挨一顿臭骂便可了事,顶多不过罚俸数月。只是他好巧不巧说对了慕容源心里真正的想法,撞中枪口,这才遭受了贬职的惩处。
猜中龙意,若是能够委婉地表达出来,倒不失为溜须拍马的好办法。然而这一次有所不同。慕容源急切地想要出兵,因为戎人这一番边防调动明摆着就是挑衅;而大军集结起码需时三月,若要等到戎人开始进攻才出兵,必然损失惨重。可是同时,他却又相当清醒地意识到一旦出兵,接下来的就是旷日持久的大战。戎国是北方大国,依大宁现今的国力,能不能经得起这么一场消耗尚未得知。况且雨季将至,难保国内几条大河不会决堤;再加上师出无名,无端挑起战祸必然难得民心。总之,如今出兵可谓诸事不宜,有百害而无一利。
在先前二十天的商议之中,后党的官员五句话里有三句话都在暗示慕容源大宁不能率先出兵。原因无他,后党的重臣多是依州出身,重商,有大片家业依托着青州商路。若是开战,首先遭殃的就是这条商路。如今这命根子好不容易在两国的剑拔弩张之中吊着一条命,怎么能让它断掉?
慕容源很清楚,若是他决定出兵,半个朝堂都会站起来反对,就连早已退隐后宫的皇太后也说不定会急急出来责怪他。
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人知道他有出兵的想法。
因为被人说出了自己的不当想法,所以才会急切地责罚那不晓事的笨人,好撇清自己与这想法的关系。
就像小孩子偷吃了糖,却一定要将还沾着糖油黏黏腻腻的手背到背后,好撇清自己的干系一样。
“皇兄,贬到白州当刺史——这罚得是不是太重了些?”
慕容源站定,随手拔下一朵开得紫艳的大丽花扔到地上,冷笑一声,转过头来:“怎么,连你也要干涉朕的决定?”
子微连忙跪下去:“臣弟不敢。”
慕容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过身去:“他既然敢说出这种话来,就必须要有承受后果的勇气。能出兵吗?再怎么挑衅都好,人家只是在调动自己的关防,没有越境抢掠也没有杀我行商。”
每说出一个字,慕容源都仿佛是在咬牙切齿。
“皇兄……”子微抬头。慕容源这话哪里是说给他听的?他分明就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不必多言!”慕容源一甩袍袖,头也不回。
大丽花妖娆地伏在地上,被风一扫,花瓣轻颤。
子微因低垂而让人看不清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来。
“主子。”
宛初站在窗边,大好的晴光从窗外投射入屋,将她变成了一个窈窕的剪影。
她穿了件上下一色的如意吉祥结锦缎裥裙,累丝攒珠缨络上挂了一对飞鸾玉佩,打扮得简单而高贵。
“公主呢?”
刚刚进屋的青蓝恭谨答道:“公主娘娘已经到书房去了。”
“是吗?”宛初淡淡地说,“本宫也许久没去看看公主上课了,找天去一趟吧。”
“诺。”
宛初低下头,检查一遍自己的仪容,然后说:“走吧。”
宫车早已等在了院子里。宛初和青蓝二人一坐上去,赶车的内监便扬鞭驱马。车子直穿东一长街,出月清门、寿华门,沿外宫道绕到皇宫后方,从令坤门出了宫,然后顺着御道一路西去。
皇宫西北不远便是花海子。这个细长的直隶第一大湖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被修进了别宫里面。别宫与皇宫之间修了御道,以便人们在这两座宫殿之间来往。
花海子的别宫,是王公贵族们从封地进京之后的临时住所,也是皇室养着歌姬舞姬、乐师巫师的地方。偶尔,皇太后也会带人来这里住上几天。
后宫嫔妃不得出宫——这是规矩。宛初是唯一的一个特例。很早以前,她就得了皇太后的金口许可,借着察看别宫的由头,可以独自到别宫这边来。
别宫的守门侍卫都是宛初的心腹,从这里出去,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同样,从这里进宫,也是件相当简单的事情。尚花局的人每天都会将别宫里栽种的鲜花送入宫中;尚服局设在此处,尚服局女官也常在皇宫与别宫之间来往。宛初的眼线们常常将线报混在的鲜花或是服饰之中送进宫。
不过今天宛初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偷溜出宫。
宛初的宫车是特制的,上面绘着汉广宫独有的纹饰。别宫的守门侍卫一见是她的车子,不敢延误,马上就开了门。
赶车内监长吁一声勒住马头,宫车在一个别致的院落门前稳稳停下。青蓝先跳下了车,等内监将一个小脚凳摆好,才敲了敲车门的门框,扶住宛初的手将她扶下来。
内监朝宛初行了个礼,又跳上车去,将车子赶到旁近的马房去。
院门处没人守着。青蓝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匆匆应门的声音。开门的是一个小太监,连帽子都戴歪了,看样子是匆匆忙忙不知从何处赶过来的。
宛初有些不悦,目光在那太监戴歪的帽子上扫了一圈。
那小太监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仪容不整,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将帽子扶正,然后伏跪下去给宛初行礼。
“奴才给淑妃娘娘请安喽!淑妃娘娘吉祥!”
“怎么这么久!?”
“娘娘恕罪!”小太监慌忙说,“奴才方才叫给郡主娘娘唤去了。”
“起来吧,快带路。”宛初不满地说道。
话音未落,一个柳绿色的人影便迎了出来,大老远就袅袅娜娜行了个礼,然后说:“淑妃娘娘,您可来了!”
正是许久未见的端纪。
[注]:休沐日,五天一次,用以休息和洗头的日子,相当于现在的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