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一辆漂亮的双驷马车便悄悄出了城。
金陵城离海很近。洛水从金陵城外流过,经由一个鱼嘴型的大海湾,流入东方的大海。从金陵出发,沿着海岸北上一小段路到达株城,就可以通过株城进入北方的水系。从金陵到株城的这一段海路因此成了沟通南北水路的重要通道,商船来往不断,连带得沿岸的各个小城都变得繁华起来。
金陵的路修得极好,路很宽,马车走在上面丝毫不见颠簸,四平八稳。沿路还可以看到许多从城里将货物运到海港的板车,也有扛着货箱的雇工成队在路边行走。
没过多久,马车停了下来。一个恭敬的清朗男声响起来:“夫人,已经到了。”
是洛成晋。
青蓝撩开帘子,灿烂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刺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迎面扑来一股咸咸的湿润海风。青蓝先跳下车,然后将宛初也扶了下来。浓郁的海的味道突然溢满鼻腔。
壮阔的海景在一瞬间铺展开来。
宛初从来没有见过海;在处理出海船队事情的时候,她曾无数次想象过海的样子:云京的花海子很大,她想过海会不会也是那个样子;青州的草原很辽阔,她想过海会不会也是那个样子——然而当金陵湾的海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所有的一切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满目的蓝,似乎要溢出来一样的蓝。天是干净的淡蓝,海是澄澈的碧蓝;阳光铺洒在海面上,在海风之中映出粼粼波光;水汽蒸腾,在海的上空氤氤氲氲地缭绕成淡淡的云雾,有如仙境。
然而更让人吃惊的这里的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船停在一起!整个海湾都是大大小小的船。渔船、货船、客船,洁白的风帆高低错落,在阳光下极其耀眼;各式各样的旗帜迎风飘扬,五彩缤纷。泊船的码头长长地伸入海中。乘船北上或是南下的客人正在登船,船工给他们核验着船票;有商船正在靠岸,纤夫喊着号子;有船已经停泊好,搬货的雇工排着长队上船,监工在一旁吆喝着。
海鸥从遥远的水天相接处飞来,在白帆之间盘旋穿梭,啼声辽远高亢,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一样。
宛初闭上眼睛,海风爽利而来,野性却又细腻地渗入每一寸皮肤,好像四肢百骸都要溶化在这海风之中。
“浩瀚烟涛碧,千里一涵虚。”她赞叹道。
洛成晋微微一笑:“夫人,若是您什么时候乘船出海,还能看到更漂亮的景色呢。”
“这里出去,就是海了吗?”宛初头也不回,目光痴迷地胶结在那些耀眼的白帆上。
“回夫人的话,这里只是浅海。从这里出去,是一个内海;内海边上有一串岛链,从那些岛屿往外,才是真正的海。那里的海水是深蓝色的,很清,但是怎么也看不到底。”
“成晋公子去看过?”宛初感兴趣地问。
“回夫人的话,成晋去过。”说着,洛成晋做了个请的姿势,“夫人,这边请。”
两人边走边说。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候吧,跟随商船到那几个岛上去看了看。”
“商船?”宛初问道,“商船也到那些岛上去吗?”
洛成晋点了点头:“岛上有些很不错的药材。”
“成晋公子涉猎真广呐,米面、木材、绸缎、首饰,现在竟然还有药材。再加上海外的矿石,莫不成你想当我大宁的天下第一商?”
“若能蒙夫人赐号,成晋自然感激不尽。”洛成晋一个拱手,弯下身去。
宛初笑了起来,说:“成晋公子想得到是好,可这‘天下第一商’的名号可不是我说赐就能赐的。也好,等你将矿石的事情办好了,我就奏请圣上给你赐个名号。”
“那成晋在此,就先多些夫人隆恩了!”
宛初停住脚步,看了看脚下的白色花岗岩。整个海港都是用这种切成长方块的白色巨石砌成,在阳光下显得气派异常。
“这个海港……”宛初环视四周,笑道,“不要告诉我,这是金陵府尹修的。我记得,国库近年可没给金陵出过这么大笔银子。”
大宁制,凡是地方要修建大型工程,必须报请工部批准,由国库出资协建。但若是工程无需国库资助,则可报可不报。
虽然如此,但是但凡地方修了利民的工程,无论修建的资金来源何处,功劳都是归地方官的。
“夫人英明,这码头,确实是成晋修的。”
“年前别人来报说金陵重修了码头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是不是成晋公子干的,”宛初继续往前走去,青蓝静静地跟在她的身边,“果然让我给猜中了。金陵府尹该感谢你。前几天圣上接见他的时候还为这海港赏了他东西呢。”
“成晋可不敢居功。”洛成晋忙说,“没有府尹大人的批准,成晋想建这码头还建不成呢。再说,这修码头的钱,也不是成晋一个人出的。”
“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永安王府出了大力。另外,成记绸缎庄的成老板、醉香楼的易老板、城南的周员外,等等。”
宛初点点头。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码头的最边处。
一个转弯,一艘比方才所见都要大的船出现在眼前。它大约有六条龙船那么大,船身比一些小船的桅杆还高;五张巨大的白帆高高扬起,无数缆绳在白帆之间交错;船的边角处都用精铁包边,浸过桐油的木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个监工模样的人眼尖地认出了洛成晋,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公子爷,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洛成晋退开一步,露出一旁的宛初来:“我陪这位夫人来看看船,不必招呼。”
“哟,那可怎么成?公子爷和贵人大驾光临,这……”
“你做你的事就好。”洛成晋说。
“这……哎!”监工应了一声,哈着腰退开去,转头向正在干活的吆喝道,“好好干!给我卖力点!公子爷看着哪!”
宛初好笑地看了一会儿,心思不知转到了哪里去,洛成晋不敢打扰。忽然她问:“这些人的工钱是怎么算的?”
“回夫人的话,纤夫每拉上来一条船,就能拿三个铜板,中午和晚上管饭;从上货的地方跟来的搬运工每走一趟能拿四个铜板,只管一餐午饭;只在码头来回搬运的,每三箱货物能拿两个铜板,不管饭。逢年过节会有加餐。”
宛初在心里算了一下,点头道:“还算公道。”
“能得到夫人的肯定,成晋就安心了。”
宛初闻言便钩起嘴角:“成晋公子这么说,是于心不安吗?”
平心而论,洛成晋算不得黑心商人。洛氏给雇工的工钱,足够他们养活自己。金陵城的物价并不贵,肉包子也才两文钱一个,馒头和窝窝头两文钱能买到三个。
洛成晋并不正面回答,他说:“商人重利乃是本性。”
宛初扬眉,发髻上的杜鹃红玉簪微微上翘。
“夫人,请上船吧。”
如果说上船之前对这艘海船的大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上船以后就真的是为它所震撼了。宛初猜想,即便没有中间的船舱和重重桅杆的遮挡,站在船头,也还是也不能看到船尾。船舱比汉广宫的主殿还要大,两侧船舷上各系着五条小舟,每一条都足以承载十人。
甲板踩上去极其平稳坚固,让人安心。
“船身的每一片木板都是用特别的方法,将两片木板紧压成一片做成的。”洛成晋解释说,“用的虽然不是什么百年的好木,但却丝毫不逊色。这些海船要成批地造,若是不这样做,株城附近的老林子没多久就要被砍光的。”
宛初想了想,转头看他:“不能从上游运木材到这里来吗?”
“可以倒是可以,只是……”
“但说无妨。”
“让夫人见笑了。真要说起来,还是现在用的方法成本低些。”
宛初了然,不以为意地道:“有什么可笑的?你不是也说了,商人重利可是本性。”
这艘船朴实无华,这一点与金陵城另一边停泊着的龙船形成鲜明的对比;没有一个无用的构件,每一块木板都有它自己的用途。然而这无损它的气派;相反,那些精巧交错的缆绳,那些高高扬起的白帆,那些还散发着桐油味的桅杆,以一种厚实的方式宣告了它的骄傲。
并不是精细的才是美丽的。若是这艘将要征服重洋大海的船上满是描金彩绘,那才会贻笑大方吧?
船舱中有一道向下的楼梯,幽深黑暗。
洛成晋擎着一盏灯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舱底。这是船身被淹在水下的部分了。
橘色的灯光下,无人的船舱显得分外空旷。
“夫人,这是给矿石准备的货舱。”
宛初伸出手,拿过洛成晋手里的灯,往前走了两步:“够大吗?”
“回夫人的话,这货舱沿袭了原来的式样,船里一共有十个这样的货舱,足够大了。”
宛初在舱内兜了一圈,仔细地看了看四壁,然后说:“吩咐下去吧,等这批船都造好了,就想想办法,把货舱再改进一下。怎么能总是沿用旧东西呢?”
她拿高手里的灯,眯眼看了一阵。
“你看,就像这料丝提灯。宫里如今用的料丝灯是金陵最先造出来的,可既然它到了宫里头,就不能只是沿用金陵的式样。得造得更富丽一些、更高贵一些;不一定要加上八角彩穗,但龙凤流云、牡丹如意,怎么着也得给它做上去;也不能总是提灯,得连三聚五做成大吊灯,又或是大小嵌套作成座灯。”丹凤眼斜斜上挑,宛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胆子大些,我要你做出最好的东西。”
洛成晋敛容,端肃地说:“成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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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香:淑妃娘娘老早老早以前就已经盯着海外的财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