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意亭边的梧桐树落下了最后一片叶。
入夜时分,一个穿着暗色衣裳的身影叩开了福王府的偏门。一对红灯笼挂在门上,投下些许的亮光。除此以外四周昏暗,只有巷子外的几点灯火。不过那也是在很远的地方了。
“快快请进。”前往开门的家仆一见来人撩开了斗篷便愣神了,随即反应过来,认出了来客,连忙点头哈腰地让开了去,做了个“请”的动作,待来客进入院子里以后,还探出头去,机警地四周望了望,不见有人跟踪,才所了回去,紧锁了门。
“请这边来。”家仆快步引着路。
“洛昭仪?”子微愕然抬头看向客人,随即笑了起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宝蓝色的绸缎在身后的灯光下泛起丝光。芙依将斗篷摘下。
“福王爷的府第若是还叫做‘寒舍’的话,云京城几乎所有人可都要无地自容了。是芙依沾了王爷贵府的光才是。”芙依行了一个礼。
子微挥了挥手,让伺候一旁的书童退下。门轻轻地被关上。
“大忙人突然来访,莫非是找小王来下棋的?”子微笑说。
“福王爷若是有那闲工夫,芙依也就却之不恭。”芙依抿嘴笑道。
“那么,”子微也不再客套,单刀直入的问道,“昭仪这么晚了还到这里来,可是娘娘有些什么事情要传达的?”
“娘娘想要海外的经营权,还请王爷相助一臂之力。”
“哦?”子微挑了挑眉,“海外?怎么找上小王来了?”
芙依用手指了指子微案头一只精致的牙雕海船。
“这些日子朝里的人做了些蠢事,娘娘办事不太方便。想来想去,只有福王爷最是贴心。”
“朝里的人?”子微思索了一会儿道,“昭仪可是说前些日子国子监祭酒陆辙那件事?”
“正是。”芙依点了点头。
国子监祭酒陆辙半月前被人弹劾,说是传抄在燕水旁的名楼上的反诗。
那诗是前朝一个无名书生在依州人入关之后所作。据说那书生大笔在墙壁上挥完,人便投了燕水。诗只有四句:
“寂寂江山摇落秋,
乌林缭乱晚风收。
寒舟烟色空留伫,
破碎金瓯使人愁。”
其实也便只是亡国之人的忧愤之感。当年的地方官吏曾经将此诗上报朝廷,太祖皇帝却只是一笑而过,说是敬重那书生的大义,没有追究,反而下令永不得毁诗,凡前朝以身殉国者,皆择地厚葬。消息一出,着实赢得了不少人心。这首《题楼上楼》也便一直在那墙壁上流传至今。
弹劾陆辙的人大抵是说,无名书生当年写这诗可以说是文人大义,你陆辙今日再抄这诗却有反叛之嫌。后党的大臣们力保陆辙,却惹怒了皇帝,立刻派人进行了清查。结果反叛没找着证据,却揪出陆辙贪污受贿的一桩事来。陆辙因此被下了狱。
宛初使唤朝廷里的人做事,用的都是后党的人。如今后党正处风口浪尖,宛初自然不好办事。
几个念头一转,子微大略明白了她的心思,苦涩一笑。
顺着芙依的手指看了看那艘牙船。这次的事大概与今日归国的船队有关。
芙依将宛初的计划大概地说了一遍。“大人家中也有从西南边的山里运出木材在江南和京城倒卖的,应该知道这种从产地直接运出货品的买卖有多合算吧?”
摇摆的烛火在挂满精致挂件的墙壁上投影出晦明不定的影子,一如芙依眼底的眸光,闪动着一丝一丝的算计。
子微眯了眯眼,在心中仔细盘算一番,沉吟半晌开口道:“我说洛家的成晋公子怎么突然间会答应这么一桩婚事呢,原来是娘娘卖出去了这么一个好点子。”
声音很低,似是在说予对面的人听,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低头转动着皓腕上的搓金玛瑙镯子,细致修理过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自然不止,”芙依道,“王爷若是鼎力相助,娘娘必定感恩图报。好处……自然也是少不了王爷您的。”
大胆地开出诱惑的条件。
只不过这样的条件在子微看来多少有些可笑,不由得感叹自己平素做事的小心。除了与沐宛初这位当朝淑妃幼时相识这件事为多人所知以外,他与她如今的一切,似乎被很好地瞒天过海。
“这个本王自然知晓。”子微有些气闷地站了起来,“淑妃娘娘的事情就是本王的事,娘娘有什么吩咐,不用昭仪特意嘱托本王也自当遵从。”
他踱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只是……”
“王爷可是有什么难处?”
芙依的身体微微前倾。
“商部有一只刚刚冒了尖牙的狼狗啊……”子微意味深长地说道。
芙依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王爷是说……”
“虽然不会咬人,但是整天盘在门边,若是不停地叫唤,引来屋里头主人的注意,可就不太好了。”
“狼犬吗?”
宛初轻点茶杯,今年官窑的新品骨瓷在指尖的轻击之下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清音。得到芙依的肯定回答以后,她又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商部的狼犬啊……有些可惜了呢。”
芙依站得近,看清了汉广宫风华绝代的主子脸上似有若无的一丝残忍微笑,不禁心里一颤。
“昭仪前些日子注意到京察的结果了吗?”
所谓京察,就是五年一次对京中官员的考察,由兰台寺的御史台主持。在京察中不过关的官员,会遭到外调、降职甚至是免官的处分。当然,绝大部分的官员都会平平安安地通过考核留任原职,不过也不排除有人会得到升迁或者平调的机会。
京察并不是未央宫女官能够插手的事情。未央宫女官在参政这件事上比宫里的其他任何女人都要走得远。礼部主持的各种祭典、外务部一切涉及外宾的事物、工部主建的各种工程、太史馆和文渊阁所有的编修工作,都在未央宫女官的工作范围之内。甚至每三年兰台寺主持的科举考试也离不了未央宫女官。所有京试的卷子都要经过女官的二次抄录,为的是最大限度防止科场舞弊。未央宫女官极其接近政治权利的中心,这是她们权力的根本来源。
但像京察这样重要的事情,女官是无权过问的。芙依虽然也曾在整理御书房奏折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大略看过京察的结果,但却始终没有认真研究过。
“娘娘是指……”她不禁开口问道。
“京察以后,有一个人从外务部调到了商部去,昭仪可知道?”
“从外务部平调到商部吗?还是说升迁?……”
“昭仪这样子可不行啊,”宛初说,“有些该注意的事情还是多注意一下才好。”
语气中颇带不悦。
芙依只得绞尽脑汁地回忆不久以前匆匆看过一眼的御史台奏折。在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墨色正楷字一个一个慢慢浮出,东倒西歪地零乱组合。芙依有些着急。
“莫非是他?”忽然灵光一闪,芙依抓住那一下的感觉,一个名字撞入脑中,她脱口而出,“外务部侍郎裴源?”
宛初并不说话,算是默认。
“是他呀……是我疏忽了。娘娘打算怎么办?”
宛初低笑一声,细长妖娆的睫毛轻阖。“未成气候的小角色。就算日后会成为狼犬,如今也不过是任人宰杀的野兔,竟胆敢拦路,你说该怎么办?”
芙依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会不会太可惜了点?”芙依急急地问,“好歹也算是个人才。”
“不能为我所用的人才,最好还是除去,免得放虎归山,变成祸害。”
“可是……”芙依还想争一争。仔细地想想,那个人办过的一些大事便不住地在脑海中涌现出来。裴延的仕途一直很顺,听说是从在兰台寺当院生的时候便已是风评不错,皇帝也很赞赏他,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宛初突然恍然大悟地用一种暧mei的眼神看着她,看得芙依心里发毛。
“娘、娘娘?”
宛初含笑点了点头,一副“本宫都知道了”的样子。
芙依突然明白过来,她该不会是误会了些什么吧?
“娘、娘娘!”她脸上一热。
“怎么了?”宛初似笑非笑,面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果然如此”。她清了清嗓子,打趣说道:“昭仪若是舍不得,那就尽管试着去劝劝好了。如果你能劝动他为本宫做事,本宫便网开一面,不同他计较。”
次日夜里,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到了汉广宫。
通传声在门外响起来的时候,殿内的人都是一愣。新来不久的几个小宫女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悦之色。在汉广宫中呆久了的侍女却都互相对看一眼,有些担忧。
“怎么,汉广宫不欢迎朕吗?”慕容源冷冷地说,“连个来迎接的人也没有。”
“臣妾知罪,”闻讯出来的宛初淡淡说着,行了个礼,“不过,圣上忽然驾到,臣妾宫里的人难免都有些措手不及,还请圣上宽宏大量。”
“朕自然宽宏。”慕容源说着,抬脚便进了屋,留下一地的人。宛初忙使了个眼色,招呼侍女为他除下外褂,又让人换了茶和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