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阁重殿。
四下无人。明明是富丽堂皇之所,却多少显得有些倾颓,墙根已经开始斑驳,上好的汉白玉石阶之间生了尺许杂草,萋萋然在风中摇晃。不知是荒废了多久的地方。
正是薄暮,九重朱墙之中开始星星点点的亮起灯来。甬道上寂无一人,宫人们早早已回到各自宫里忙活起来。从御膳房到各处的连廊里排灯来往,妆镜前也是衣香云鬓,有宫装丽人四处走动,华锦迤逦,珠摇翠动,绿云扰扰。
少不得翘首企望,到菜冷羹冻仍无人到来时,估摸着华盖下的人大抵已别处去,便又是一番一家欢喜几家愁。
只是,这一切似与这里无关。
耳尖之人,若是在偏僻无人处侧耳细听,说不定能听到女子尖厉的叫骂声。只是正值忙碌时候,无人会理会这偏远一隅。那声音透了层层重重的朱墙才出的来,早已在风中消磨了大半。也幸亏如此,否则叫哪里的有心人听去了,就是一轮风波。天家素来如此,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在那些绫罗锦绣之间翻来覆去地扬开了,也是天大的事一件,更何况这坏了宫禁规矩的叫骂声里,的确藏了些秘密,抖出来,怕是要牵累好些人的。
不过在这当口,就算抖了出来,于上位者来说也无太大影响,世间多的是替罪羊。怕只怕万一哪天失了势,那是连至微至末的事也能成为利刃的。
天色愈加暗了。橘衣的女官取过一盏素纱灯,取下纱罩,点了里面的羊油烛,又将纱罩安回原处,昏暗的殿内顿时溢满了暖色的光。
伏在地上的丽装女子喘着粗气,完全失去了平日仪态,衣衫凌乱,额上湿了一片,精心描成的妆容沾了灰,又混上汗,毁了大半。
橘衣女子得意地俯下身去,望向地上的人:“早知如此你便肯说,就不必可惜了我这一昼时间。”
地上的女子怒视着面前之人,目光渐冷,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分外刺耳。
橘衣女子眯起双眼,描得妖冶的眼线弯成一个危险的角度,向前一步,手中银光一闪。地上的女子惨叫一声。
“笑什么!?”橘衣女子轻喝一句,一双黑瞳定定地望住地上的女子。修长尖利的指甲新涂了蔻丹,在女子细白柔嫩的脸颊上轻划着,突然使力,捏住下颌。
女子止住笑,嘴边渐渐泛起一抹轻蔑:“洛芙依啊洛芙依,你也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
芙依的目光渐变得冷峻,突然一声轻笑:“我跟你可不一样。”她放开地上的女子。
光线有些昏暗,看不清她的神色。
“俗话说,大人不计小人过。洛昭仪又何必跟一个疯妇计较呢?”内室的门突然开了,撩帘走进来一个紫衣丽人,声音温润,然则语气甚傲,“区区一个美人,还不值得堂堂御前女官动怒。”
侍女拂净一张花梨木椅子,铺上绣垫,扶了她坐下。“更何况,这不过一个疯妇。”
来人是沐淑妃沐宛初,宣平六年进的宫,到如今不过短短两年,这便坐上了四妃的位置,不知引来了多少人的嫉羡。受封之初,言官的劾书天天雪片一样飞来,皇帝一一压下,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倒算不得什么,毕竟要力排众议封她为妃的人是他。只是连长乐宫那边也是不闻不问,倒是令不知情的人心下称奇——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如今很多人已经忘了,皇太后的娘家也姓沐。
皇帝听了十日的弹劾,在第十日的朝会上怒斥百官不理国计民生,倒来管天子私事。兰台寺卿跳出来责以“天家无私事”,倒被皇帝以衢州水患和令州贪墨案两件大事塞了回去。从此再无人敢斥她沐宛初封妃一事。
芙依抬头见是她,忙敛衽行礼,方才笑道:“娘娘说话可带刺呢。”
宛初淡淡一笑,问道:“可问出来了?”
芙依拂一拂衣袖,娇笑着说:“娘娘还信不过芙依吗?”
宛初点点头,目光掠过地上的女子,脸色突然冷下来。“你动了私刑?”她不悦道。
芙依邀功地点点头:“亏得用了刑,不然还不知要问到什么时候呢。”
宛初默然站起身,从腰封里拿出一个锦囊,吩咐身边的人道:“把熏香换了,让她休息休息。好生看着。”说完便径直往内室走去。侍女轻一福身,紫色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里。
芙依垂眸,站了一阵,赌气地一跺脚,也随之而去。
侍女叹了口气,慢步走向地上那满眼怨恨的女子。
汉广宫。
斜倚软塌上的紫衣丽人细细拨去聚在茶盏边上的茶沫,轻抿一口。洛芙依坐在下首,低头不语。侍女们都退下去了,室中只有这两人,从密室回来后就一直保持沉默。
烛火动了一下。内室里传来了机括翻动的声音。不一会儿,从丝绣围屏后快步走出一个穿柳绿宫装的侍女。
宛初懒懒地问道:“如何?”
侍女恭敬地福一福身,答道:“回娘娘,安美人并无大碍。只是她的疯病似乎不怎么见好。”
宛初略一点头,却不说话。侍女抬眼看了看软榻上的丽人,见她眉目柔和,转头却触到旁近一道幽深锐利的目光,复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还有呢?”
宛初静静地等着,侍女不做声。好一会儿,才听她道:“奴婢已给她换了新的安神香。”她深拜下去。
芙依扬眉。
宛初轻笑起来:“也罢,你回去吧。这里不需要人来伺候。”
“是个好孩子,什么时候我身边也有这么一个人就好了。”芙依望着侍女退下去的身影,感叹道。
“笨丫头一个罢了,没什么可羡慕的。”宛初嘴角的笑意渐渐收回,“你倒不觉得自个儿今日的做法欠了冷静了么?”
芙依脸上一僵,抿紧嘴唇。
“是谁教你动用私刑的?”宛初的脸色沉下来。
“从前教过的东西都忘光了吗?这宫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是知道的。私刑这般授人把柄的东西是碰得的吗?别以为上了昭仪的位置就万事足矣可以什么都不顾忌了,你要走的路可还长着!”
“圣上心软,怜她病着,就连‘谋害龙嗣’这样的罪名都帮她悄悄地隐了过去。安络一直这样疯着就可以了。要是她突然出了什么意外,万一圣上查起来,你该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宛初盯住她,“过犹不及。”
芙依扭紧了手中的丝帕,低下头去。
宛初好一会儿不语,终又说道:“算你还知道要补救。”
“可是……”芙依嗫嚅着想要申辩,却被宛初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来,“没什么……”
“这一次就算了,别再让本宫再见到这些不经脑子的事情。”又听宛初说,“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芙依今儿到清芷宫去见安络正是为了此事,便说:“安美人招认了地方,只是不知是不是真话。已经派人暗里查探了。若是真的,明日便可取回东西。”
宛初颔首,脸色稍缓和了些。
“安络,最近恐怕还是动不得。一则万一今儿招出来的是假话,想知道东西究竟在哪儿还得靠她;二则……太早让她在娘娘手上出事,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宛初勾出一抹微笑:“那就再让她活几天。东西要加紧去查,若是你三哥说得不错,‘红尘’正是要起大作用的时候。她就是活着也没什么用了。别人想要动什么手脚,就由她们去吧,横竖只要一时半会儿不闹出人命就行。”
给安络点上的安神香里掺了一种叫“红尘”的西域香料,据说是用曼陀罗、七星海棠之类的各种奇花提炼而成。
红尘迷幻,亦虚亦真。
那微笑逐渐变得嘲讽起来。她倒要看看,她关雎宫还能对一个“神志不清”的弃子做些什么。
保养得极好的修长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叩着,宛初话音一转:“你也好几天没来汉广宫了。朝上如何了?”
三上殿的女官都是在世家大族之中开女科挑选的有才识的女子,本来只是些尚仪女史之类的小职,专司殿前录案、督尚服、尚绣诸局之工,后来当年文宗皇帝大削后宫,将九嫔辟为了女官品阶,御前秉笔,从此女官们便有了接触政事的机会。后世史家普遍认为,这是文睿、孝清、孝灵三位皇后长期掌政的缘故,这也为后来昭德女皇的登位打下了基础,是大宁皇朝最成功的改革之一。不过就此时而言,对于女官参政,更多的还是卫道夫子们的反对声,先前三后在生之时还都被压着,如今三后去了几十年,这些声音便陆陆续续地浮了出来。
不过反对归反对,却不见有圣上丝毫要改制的意思,还在这中间加了一级食六品俸禄的秉笔尚仪,算是与贵嫔同品了。
芙依扬眉:“还不是老样子。安俅钰自从被圣上训了一顿,除了上朝之外就不怎么敢出门;江朔那老狐狸也装得像个老神仙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兰台寺那帮不知死活的御史大夫整日里在上书。”
“老神仙?你倒打的好比方。”宛初道,“可别亵du神明啊。我不信神,不代表别人不信神。说话留心着点,别让人抓了话柄去。”她朝未央宫的方向望了一眼,又道:“宫中出了个疯妇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兰台寺的人不知底细,会上书也是自然的事。至于江朔……”她轻笑,“官居宰辅,你还真觉得他会没有半个耳目吗?”
“怎么会?连未及笄的小儿也不会有这种想法吧?”芙依嗤笑道,“没有耳目?这也只有那一位会相信。”
“说话要小心。”宛初提醒她。朝中一时相安,不代表日后无事。“别太大意了,商制改革可才到要紧时候呢。”此时无风,彼时可能风平浪静,也可能恶浪滔天。这时候就算出点鸡毛蒜皮大小的事情都可能毁了这个无数人谋划已久的计划。“传个话给你外头的人,让他们盯紧了,小心瞧着那帮御史学官的动静。别有的没的出来捣乱。”
“芙依晓得了。”橘衣的女官一时笑得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