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皇太后的懿旨就下来了。
苏玛尼氏女若,品性淑贞,加封安楼郡主。
慕容源得知这一消息后,脸色铁青。他呼啦一下将桌上所有的东西推到地上。
“圣上息怒!”黄门监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
旨意如迅疾的北风一般很快传遍了整个行宫。
端纪郡主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西苑宛初处,却被告知淑妃娘娘抱恙,不能见客。她在宫苑的门前徘徊良久,转身朝皇太后的北苑而去。
花茶的清香悠悠地盘绕在朱色的柱子之间。
阳光从微微掀起地窗格中漏下来。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细如游丝。
青蓝用小拨子轻轻拨出手炉中的灰烬,见仍有未燃尽的字纸,便重新点燃了丢入火盆中;摸了,还搅上几搅,让纸灰彻底碎裂,混作一团,再也无法辨清。
宛初披了晨衣,在一旁看着,啧啧赞道:“真是细心。”她将桌上几页抄写好的《法华经》折好,也丢进火盆当中。
一切处置停当,青蓝重新将火盆收好。
“亏得有你在。从前这些活儿,可都得本宫一个人做,总是难免会有疏漏。”宛初叹道,重新取过几张裁好的洒金小笺,抄起了经文。
青蓝笑了笑:“主子不总夸丹珠姐姐伶俐?”
“她不如你。”宛初写了两个字,看了看,又搁下笔。葱白修长的手指在笔架上挂着的数枝笔上溜过,在一管竹枝羊毫的笔上停了下来,“你能听懂本宫说的话。”
她极富深意地看了一眼青蓝,取下那管羊毫饱蘸浓墨,低头写了起来。
“母后!”慕容源甩开身边的人,大踏步地走入殿中。
端纪郡主正陪着太后说话,见他这个样子便是一惊:“圣上?”
皇太后不满的瞪他一眼:“怎么冒冒失失的?”
慕容源一挥袍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唬得殿内的人连忙陪跪。皇太后皱紧眉头,正要发作,却听得堂上的人朗声说道:“请母后收回成命!”
太后端起茶盏,用盖子拨开聚起来的茶沫。她轻轻地吹了吹,热气蒸腾而出。
“母后!”
皇太后“当”地将茶盏放下,瓷器在激烈碰撞之下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连那花梨桌子也禁不住震颤了起来。
“外宾还未离去,皇帝这副样子成何体统!”太后板起脸教训道。
“儿臣请母后收回成命!”慕容源毫不示弱地大声说道。
“既然说是成命,又何来‘收回’之说?”太后道,“皇帝今日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皇帝的威仪都到哪里去了!司礼监和黄门监在何处?怎么由着皇帝的性子来?给本宫滚进来!”她怒气冲冲的。
“母后!”慕容源现在几乎是吼出来了。仔细看的话,能发现他的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
“皇帝若是想说安楼郡主的事情就请回去吧!此事已定,礼部和外务部的官员也已经开始拟回复楼楼的文书了,多说无益。”太后冷冷地说道。慕容源的脸色开始发白。
就这样了吗?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没有办法违抗皇太后的话。
皇太后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绝不会再作更改。
可是阿若,阿若怎么办?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朕才是皇帝!”他冲口而出。
“嘭”的一声,太后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她捂住自己的心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一旁的端纪和侍女们吓坏了,连忙围了上来。
确认太后没事以后,端纪舒了一口气。她转过身躯,望着一脸苍白的慕容源,责怪地道:“圣上!请您快些回去吧,不要再惹太后娘娘生气了。”
慕容源有些忿忿的目光中,带了一丝不安与惊慌。
太后拍了拍端纪,示意她退下,然后语重心长地叫着慕容源的字,对他说:“子贤呀,你是皇帝,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没错……但你得知道,先帝把这个皇位传给你,不是为了让你能够任意妄为的。你肩上挑着的,是日月苍天,是黎民百姓,是我大宁数百年的基业。你得对天下臣民负责!虽然楼楼是我大宁的属国,年年进贡,俯首称臣。但是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你知道吗?没人知道。南黎余部尚且要拉拢,更何况是楼楼?青州商道的情势不稳呀!如果没有楼楼人护着他们境内那一段,大宁跟西域的贸易可就全断啦!那样一来,北边的商人们可怎么办?北边人心不稳,大宁就会乱。大宁要是乱了,哀家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她双手合十地向西方微微一躬,又望着慕容源的眼睛:“更何况,咱们用丝、用茶,去换别人的马,大都是要通过那条路。这要是路断了,北边关防的战力,必然有所下降。别忘了,戎人正虎视眈眈呢。后果不堪设想呀!”
她慈祥地看着慕容源,顿了顿,又道:“说真的,那孩子,哀家看着也喜欢。能收进来当儿媳妇自然不错……”
慕容源像是看到希望一般,眼中顿时射出光彩来。
“——只是既然被人看重了,总不好开口要她留下吧?哀家知道你放不下那孩子,也曾派人同楼楼人商量过,看能不能换一个人。但既然人家不愿意换,咱们也不好和他们翻脸是不是?”
太后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其实呢,那孩子去楼楼,也不就是害了她。苏玛尼家的女儿留下来也不过是哀家这老太婆身边的一个女官,顶多也就是收入后宫封个宫妃什么的……但这要是去了楼楼,先封郡主,再封公主,嫁过去就是世子妃,是未来的皇后,一国之母,史书上都要占个地儿。这是多少人想求也求不来的荣耀呢!哀家就想着啊,那孩子——还有那孩子的族人,一定都是会很高兴的吧。”
慕容源攥紧了手心。
他在挣扎。
几日后,春猎的队伍回到了云京。
与楼楼和亲的事情已经被提上了礼部和外务部的工作日程。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在商标自己对婚礼的期盼。慕容源整日阴沉着脸,接连半月都没有翻过后宫中任何人的牌子。凌贤妃有些坐不住,夜里到未央宫给他送燕窝粥,却被请了出来。这事第二天便传遍了整个皇宫。凌贤妃一时间沦为笑柄,羞恼得躲在自己的宫中不肯出来。
作为谢礼,端纪郡主在回江南之前给宛初留下了一架珍珑棋局的小绣屏。
“放在桌子上当摆设正好!”她说。
宫女将它摆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绣屏上沾染了大片的墨渍,嵌缀其中的宝石也已经掉落了许多,慌得她连忙跪下,咚咚地磕头请罪。一室的宫人都吓得六神无主。
宛初彼时正在一旁抄写佛经,见状便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忽然瞥见了原来装着绣屏的礼盒。那礼盒方而高,倒不像是只能用来装架绣屏的样子。宛初用手比了比礼盒的高度,想了一小会儿,脸色柔和下来。她让宫人们都起来,说:“与你们无关,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摆屏的宫女如同死里逃生一般,谢了又谢。
汉广宫的严规,可不是闹着玩的。
宛初在盒子底部探了探,果然找到一个夹层,里头有另一架绣屏。小叶紫檀的架子,镂着方回纹样。用的是一种叫“雪梨练”的金陵素锦,双面绣出一方棋盘。每一颗棋子都像是可以取下一般,白子内嵌着白水晶,黑子内则是黑玉髓。棋盘上“天元”的位置还各嵌上了一小粒黑曜石。四周用极细的丝线绣出浓淡的墨迹,勾出一些精细的花纹。
“这丫头。”宛初笑了笑,拿起放在绣屏上的笺子。
上面只写了一个“谢”字。
那字筋骨外露,用笔遒健,明显不是女儿家娟秀的字体,倒像是出自中年人之手。
宛初看着笺子,一瞬明白过来,心情大好。
看来又争取到了宗亲中的一位重要人物。送苏若给楼楼这一步棋没有走错,一举两得。
她将笺子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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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封为安楼郡主的苏若,在慕容源的坚持与皇太后的退让之下,搬入了位于后宫的飞香殿中。
“太后娘娘也太过心软了些。安楼郡主搬进飞香殿,简直荒天下之大谬。”芙依冷笑着说。
宛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嗑着瓜子。
“飞香殿是什么地方?那是离未央宫最近的殿阁!娘娘您数数看,从前朝到如今,都有哪些人住过?前朝的水妃、晶妃,太祖爷的遏贵妃,文宗皇帝的章德妃,还有先帝的玟妃!全都是宠妃!圣上将那人安置在那地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消消气儿。”宛初将芙依的茶盏推近她些,“本宫还没气着呢,你倒先发火了?”
芙依一惊,回过神来:“芙依失礼了。”
“没事,”宛初道,“继续说。”
“这……”芙依这会儿倒是说不出来了,只得赔笑道,“说完了。”
“说完了?”宛初斜斜挑着她的丹凤眼。
“是。”芙依道。
“昭仪啊,”宛初从美人榻上坐起来,“怕什么呢?安楼郡主早晚有一天要嫁到楼楼去的。就算圣上永远将心丢在了她那儿,本宫也不怕。”
“你看太后娘娘,”她说,“太后娘娘就是一个好例子。”
她扶着椅子站起来,有些摇晃。芙依一看便要扶。宛初摆摆手:“没事,在青州被人暗算了一回,有些后遗症。”
她走到窗边,一下子将那两扇雕花窗叶推开,室外的光亮大片地涌了进来。
“你看看,这座宫殿现在的主人到底是谁。”
早晨的阳光均匀地映在皇宫的每一片琉璃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