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整到这份上了,她腮帮子一鼓,哪里还管什么规矩:“你打我,我自然要躲,我又不傻!”说罢灵巧地在长几之间钻来钻去。少年们看这两位上演千年难得的好戏,都跳到长几上起哄,时不时拉一下夫子的衣角,扯一下夫子的大袖,连言辞间倒是帮她的多——文人一开心还立马作起诗来。毕竟有人敢在古夫子前如此蔑视礼法,也是给太学当头一棒。
这样一追一逃闹了半晌,老柴火有些经不住,扶着后腰急喘气,嘴里还不放,“孽畜”、“孽畜”地骂。他既追不动,柳绵就也愣在原地,脑子慢慢地不发热了,细细权衡利弊了一番。一想到,老柴火说不定会去皇帝和父亲那儿告状,又想想一个老爷爷,多不容易啊,心肠也软了下来,乖乖走上前去:“算了算了,我,我给你打几下好了,你这么大年纪,跑都跑不动……”
古柴火可没那么多同情心,抓了细白的小手掌就是啪啪啪十来下,打得她鬼哭狼嚎,一落课就哭爹喊娘地赶了几条街奔回家里。
再说风清绝前日宿酲,好不容易醒过来,映入眼帘的又是女儿巴巴掰着门框作可怜状的场景。他头痛不已,指了指桌上的水壶,她立马乖巧地替他端来醒酒汤。风清绝很是欣慰地扶额接过,顺道摸摸她的头,“呵”一声:“怎么眼眶红红的啊,又是谁欺负你了?莫非期门宫里的男孩子……也长了长舌头不成?”
她本想先来个哭诉,后来突然记起还有一桩大事儿,必须乘他清醒着说,便道:“昨天有人背后放冷箭,晋冉才没有夺下头筹。天子与诸侯演武,居然被动了手脚,你管是不管?”
“呵,”风清绝不以为然,“当时我就站在场边,若是有人动手脚,能逃过我的眼睛?”
“可是他说……”她不解地歪了头。风清绝扯了扯嘴角,笑得像只狐狸,“何况,那也不叫动手脚,至多是光天化日之下偷天换日。否则,皇帝得一人才,我再到哪儿去邀个这么努力的花匠来?”
她乍听之下晕晕乎乎还转不过弯来,半晌才幡然醒悟,心叹老爹果然老谋深算,对找他收拾老柴火也更志得意满。当即小手一伸,细细弱弱地抱着他哭起来,也说不上哭,就是一抽一抽的啜泣。风清绝最恨这种不痛快的哭法:“又怎么了?”拍了拍她的背当做安慰,把她自脖子上摘了下来。这一摘可好,看到胖乎乎的小肉手上一片青紫,当即把脸一沉头顶冒烟,“手上谁打得?哪个不长眼睛的打得?”说罢抱着女儿悲从中来,不用阶前梧叶夜凉秋声,心下就一片萧索。想想自己三十好几的人了,家里连个媳妇儿都没有,连带小孩儿在外念个书也要受别人的打骂……他也没觉到这两件事儿有多扯不到一块儿,一大男人就觉得特委屈,把头埋在女儿肩窝里,就乱七八糟地念叨着“儿寒乎”、“欲食乎”……
次晨,太师就气冲冲地领着小孩儿去找那凶手。结果走到治字部外头才记起,昨晚上光顾着商量怎样报仇,却连谁打的还没问出来,只根据内容推断是个讲史的。风清绝褪尽平素的雍容,一脸煞气:“倒还不知道,程督学还有这个胆量。”
风柳绵抱着一圈纱布道:“阿爹,不是程督学,昨日那堂课是隔壁太学借来的夫子上的。”
风清绝煞气更甚,鼻孔里出气:“哼,太学,柳祭酒好大的胆量。”
她一看老爹火气烧得挺旺,脚下画着小圈圈,暗自惊喜:“其实……其实他以前也打过我,我当时就没敢和你说……就是宫里头授书的那个古夫子。”话音一落,她便看到父亲惊怖的神色,顺道听闻前头老柴火不温不火的讽刺,“太师大人,别来无恙啊。”
然后,她认为最诡异的事情在她眼皮底下出现了,不久之后升级为噩梦:她那个牛逼哄哄的老子,被那老柴火训得狗血喷头,从朝政扯到儿教再扯到为人立身,把风清绝骂的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更诡异的是,她老子还很胆小怕事地连口应是,执着弟子礼哪里敢犯横,那叫一个恭敬。待老柴火训累了,她爹立马调转枪头把她训了个好歹,她身伤心伤并痛,只能木木地走回到座位上去。部里头的少年都兴奋地趴在窗台上观战,时不时忿忿几句:“大将军!那是活生生的大将军呐!呵那老家伙连大将军都敢训!”
柳绵自四少嘴里得知了真相:“你们晓得什么?老家伙是大将军的蒙师。”
风柳绵耷拉了脑袋,心想,这什么运道啊……
老柴火不肯善罢甘休,连上午的堂课都霸占了,又讲战史。风柳绵昨晚只顾着与阿爹串通怎么整人,手头一点准备都没有,他一进门就直冒冷汗。果不其然,他未讲几句又把她叫了起来,为示宽宏大量,再次和颜悦色问她:“穆昭然!你说说,这楚肇公为何要取那息国?”
教舍里顿时一片唏嘘,都十分同情地望着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听到柳四对八哥咬耳朵:“忒狠了,一模一样的,这也忒狠了……”
她心里“呸”一声:还大儒,大儒你个大头,这样挤兑我。见她不答,老柴火“嗯”了一声,抬高了尾调——以他的心思,若是有心去看一看,这一模一样的问题又怎会答不上来。
柳绵万念俱灰,就算他再“嗯”个一百遍她也只晓得个息妫,已经垂眼在自己完好的左手上了。谁知,就在这时,她与晋冉分隔的“书墙”另一边飘来一张纸条,正巧落在她摊开的掌心里。她大喜过望,随便一扫便抬起头来:“嘻嘻夫子,我又怎是那种冥顽不灵之人。南楚肇公攻息国,自然是因为息国越位立世子,废长立幼,坏了朝纲。那可不得了。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说罢左手一捏,在身边垂了。老柴火本也有心放她一马,毕竟要看几分国公的面子,听闻此语摸了摸山羊须,“嗯”了一声,这会儿可是拖着长长的平调了。
柳绵恍若得了大赦似地坐下,心里对晋冉那个感激,就差没有涕零。她乘老柴火忙着教书,扭捏地凑过去轻道:“晋同修,晋同修,多谢多谢!”
书墙那便只有小半张脸,被晨光照亮一层淡淡的绒,呼吸间有皂角清淡的香味。少年只不作声,笔杆不停。
她自不罢休,又提高了音量:“晋同修晋同修……”前头听课的八哥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只好瘪瘪嘴,恍若没有吃到岸边活物的海怪,忿忿地把长长的脖子缩了回去。但是屁股下面好似长了刺,怎么都坐不安稳,她思来想去半晌,无意间望见落在脚边的纸条,便自书上撕了条边角,写上“多谢”二字递过去。她不知道少年看没看到,只小心地戳了戳他的手肘,晋同修终于安静地把脸转了过来:“我听得到。”
她再次沐浴在那种有光无温的安静眼神中,终于明白她家长工大概真的不愿意跟她有所交集,总算是安分了,贝齿轻轻一咬下唇,缩了回去。哪知她漫不经心的小动作尽数落到老柴火眼底,落了课就被叫到外头,把白白嫩嫩的另一只爪献祭给了戒尺。从此以后,部里头的男孩子就唤她“圈圈”,取两只爪子都圈着白纱之意,也为了纪念她第一日上课就无比伟大地和老柴火绕教舍数圈,有攻城野战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