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柳绵愣愣地回头,看着车帘放下,对帝师的话念念不忘:“觉炎要去做什么?”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现下既要奉天子令动用兵戈,我不得不出面,鼓舞士气。”
“不止吧,你是要去救那个老头!连我都骗。”她恨恨地瞪他一眼,把滚在脚边的小石子踢来踢去泄愤。
花瓣般的唇缘勾起淡淡的笑意,把修长的食指按在唇心:“嘘……我干的都是放不上台面的事情,并不是武士,而是个刺客。”风柳绵听他这样轻贱自己,心理面难受,又贴近他身边拉了他的手,“我听说帝都还派遣了暗卫跟随,让他们去做事好了,这样危险……万一你一进即墨,那个老蛇妖就下令攻城,这刀剑无眼的。”
“他们可都是谁谁谁的父亲呐!你怎么不疼惜?我却当真是个孤家寡人。”觉炎似乎心情好了起来,抬眼看了看天色,轻轻回握了她的,“其实根本没有暗卫。赤罗卫需要修整,来的只我们几个罢了。青锋卫是我们的骨血,要花在沙场上。”
风柳绵鼻子一酸,黛色的眼睛里隐隐浮起了水气:“那大哥你可要回来啊呜呜呜呜呜呜!”不善言辞的觉炎郁闷地别过头去,甩甩手当做安慰,“多少人看着呢,憋回去别哭了,我没打算不回来,真没打算……”
“我八岁就不哭鼻子了!”前来迎接的曲红玉一望见风柳绵在那厢拽着公子炎的衣袖哭闹,便忿忿道,心里嘀咕着,怎么那人的哥哥一个比一个好相貌。觉炎一僵,柳绵却立马哭得更欢,拽得更紧:“明日兄长便要上战场,扬我国威,靖我疆土,是该大喜。只是思及倘若刀剑无眼,他日不能奉行悌道,是为一恸。再思及,天下有多少弟妹因了战乱痛失兄长,有多少妇人因了战乱痛失夫君,有多少稚子因了战乱在夜里啼哭,有多少老人因了战乱为黑发人送亡……是为二恸。昨日纵马如风的儿郎皆作了塚间枯骨,生又何惠,死若草芥!此是三恸。恸上加恸,吾唯以涕下以舒吾悲!望公主海涵!”
独孤龄赶紧快步追上,激动地跪在地上书写,口中喃喃:“仁者爱人,由己推人……公主此言当流传千古。”
曲红玉看他们两个一个逗一个捧,恨得咬牙切齿。无奈从小只爱舞刀弄枪,不爱读书,肚里没有几滴墨水,演都演不过她,只好怏怏地打马离去。她看那个玉公主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弄臣,面上谄媚得要命,其实一肚子里的坏水。偏生父亲还称赞她是当世朱颜,每每让她忍让,恨得她只想一剑结果了那家伙。
觉炎低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好你个三恸,够能掰啊。”
风柳绵口中呜呜呜呜着,乘人不注意抬头眨了眨眼睛:“好说!人不会演,天诛地灭。觉炎我能帮点什么忙吗?要不这样吧,他请你喝酒,我替你挡了去。”
觉炎只当她玩笑,三人一道进了火鹏旌旗下的中军大帐。那曲桓诚已作披甲执剑的打扮,端坐在案几前,面前端放着虎符与印信。他右手边一列武将,左手均是公使团的成员,觉炎因病不曾出过马车,一番赔礼之后,面色淡淡地坐上了左首,柳绵紧跟着与他同席而坐。曲桓诚皱了皱眉头,柳绵赶紧道:“是为了照顾哥哥,以免幽侯好客,给他酒吃;我若坐得远,想挡都不及。”那对明亮的、火焰般的眼睛愉悦地一弯,“倒把哥哥看得紧。”
风熠不悦地“哼”了一声,作口型道:“别胡来!”柳一夏则与高长薪窃窃私语,眼光猥猥琐琐。结果后来那些个武将来敬酒,都是柳绵帮忙挡掉的,那叫一个脸不变色心不跳,唬得曲氏父女也是怔怔。觉炎虽觉不妥,但明了自己此时绝不能失了清明,只能在一旁担心着。未几,他按住了风柳绵的酒爵,起坐朗声道:“军中无管弦,战舞以送征人。”
“哦?”曲桓诚起了兴致,大手一扬,匆匆走下主座,“长公子此来,是为战舞?!”
“君侯奉天子诏讨伐乱国逆贼,觉炎此行不曾带兵,罪孽深重,便以破阵代罪。”
曲桓诚爽朗地大笑:“公子的病不曾痊愈,不得操劳,有何罪孽可言!明日可是要上阵杀敌?”
“哥哥身体不好,却还要上阵,不然我也不会帮他挡了呀!”风柳绵老成地回嘴,说话间又灌下一杯,咧嘴笑得像头小狐狸,眼光贼贼地从一溜武将身上滑过。觉炎却不语,走到一旁的剑架下,双手齐眉取下一柄长剑,然后对着主座轻轻一躬身,缓缓地抽剑。剑鞘与剑刃身擦身,发出隐隐的低吟,松明投下的阴影里,觉炎的身形蓦然庞大起来,仿佛来自远古的铁甲武士。右手边的武将皆是一惊,有一个竟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按上了腰间剑把。风熠就坐在柳绵身近。她看到二哥冷笑着倾倒酒杯,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眼里沉沉的杀意便压得那个武将又跌坐回了座中。一时两边的人皆敛了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曲桓诚见此,骂了句“混账东西”,一摆手道,“可要奏乐?”
“奏乐?”风熠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幽侯帐下有如此强健的伶人,可为族兄配乐?幽侯可是以为,破阵是乡间婚庆劝酒的舞曲吗?……破阵,唯有将士击节才配得起!”
帐壁上的松明噼啪一声,觉炎仗剑解开了束发的玉簪,一任火光暗红的色泽染上顺直的长发,然后命柳绵帮他绾了个干净利落的武士髻。柳绵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做完事后只呆呆地退到一边,绞着双手。风熠则是握着匕首,用刀柄狠狠地敲着案几,也同样把孤狼一般的狠意深深扎进对手的心上。
“竟是能看到传世的战舞……”柳系舟轻叹起身,对着幽侯遥遥一拜,“公侯还是召集将士吧!”
曲桓诚一甩斗篷,命人拉开了帏帐,外头全是着具装铠的高阶军官,正按着佩刀列队。井钺营的具装铠闻名于世,是因为在关节处装了灵活的机括,让军士能够更好地格斗。此时风柳绵望去,只觉得一片片寒气在那黑甲上流淌。“正好,子时攻城,这之前就由长公子为我将士鼓舞士气,以期大破叛贼,凯旋而归!”
“今夜攻城?”即使早已料到,公使团一众还是变了颜色,连觉炎都放下了手中剑——这无疑是他们曾做的最坏的打算。
曲桓诚一扬长眉,问道:“是,有何不妥?”然后伸手一甩斗篷,率先走出帏帐。风柳绵紧跟着高扬着头的玉公主出帐,听到身后的风熠的低骂,不由得回过头疑惑地盯着他瞧。风熠面色阴沉地抬手指了指山塬,她眯缝着眼,却只见月黑风高,天上一轮血月,连颗星子都没有。于是又转过头去,眼巴巴地待他解惑。风熠把手按在她的头顶旋了半日,她才发现了隐在阴影中的木城楼。木城楼平地起势,竟有十多丈高!而半日前她来到黄献谷时,这里还只是寻常的官道。
“不瞒诸位,孤今日请诸位前来,是为了能携手攻城,取那狗贼项上人头!即墨城易守难攻,但如今里头守军不多,且多是步兵,本侯决定今日夜袭。诸位也都知道,我井钺营的攻城器械独步天下,若有投石机在外强攻,青锋卫列队护卫,再有我井钺营步兵看守断后,韩钦那匹夫断没有还手之力——”
公使团无奈,只得跟着他走上了木城楼。高台之上罡风凛冽,眼界却开阔,寂静的即墨城恍若眼前。
“那这高台是……”傻傻的风柳绵环视了一周,有些恐高,恨不能早些下去。
曲桓诚眼里精光一闪,微笑着道,“还请各位公使交出虎符,观战。”
他虽说这各位公使,眼睛却牢牢地定在手握长剑的风觉炎身上。一旁的风熠拍桌大骂,只恨自己不是掌管三军的主帅,否则立马去和那曲桓诚拼个你死我活,好过被他要挟到半空中交出兵权。帝师皱眉,低着头在膝上横置了饰剑。
觉炎却并不变颜色,只一笑,轻松地把怀里的兵符抛了出来:“兵法有言,定独威,胜。一千青锋卫,全听凭公侯调遣——我们的战舞,该开始了吧。”说罢长袖一挥,抖出银白如满月的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