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熠领头,在山里头七拐八绕,最终竟将众人引到九十九级神道之下。神道宽三丈许,道旁古柏参天,用与皇宫栈桥相同的湛卢石铺就。柳绵一边攀爬一边好奇地问觉炎:“这个地方也是帝都十景呢,刚才怎么不来?”
风熠乘机插嘴:“原来也不是那么怕,还想来帝陵呢——里头可都是有年头的老鬼。”
一行人呼和呼和爬到神道顶端,却见一整块黑曜石雕就的牌坊。牌坊的两边分别用方正的古隶书写“千乘隆仪”、“万古昭宁”,正中是“封陵”二字,据传是光武帝的真迹。柳绵仰头看了半天,恨不能将其拓下来,但看众人都走远了,这才慌慌张张提着裙裾跟上。可还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哭声,登时把她吓得魂飞魄散,连抬腿的气力都没有了。她想回过头去看看,又怕撞见又长又臭的鬼舌头,于是愣在那里老半天没敢动,只颤颤巍巍地问:“是人是鬼?是人是鬼?是人是鬼?……”
身后那个哭泣的声音大概是没听清,轻问:“姑娘,你许久不动,是身子不舒爽吗?”
风柳绵一激灵,忙问:“你你你……是人是鬼?”
身后的那个声音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我……做鬼倒还好些……”
风柳绵总算放下一颗小心肝,转过头去,但见一个淡妆女子,一身素色的简朴装扮,容貌却是万众挑一的娇媚。那女子自言是先帝的妃子,因得罪了管事的大太监,被设计陷害来此处守陵。柳绵一听有宫闺情仇爱恨痴缠,立马什么人啊鬼啊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觉炎走到一半发现小尾巴丢了,找回去一看,原来是跟着个守陵人在侃大山,便让她在此处乖乖等候,风柳绵乐得清闲。余下的四人则跟着他去帝陵四围查探,还被特意叮嘱不要泄露有关死人的事,以免无端惊吓到守陵人。
再说那罪妃也是压抑过久,七年长对青灯,忍受山间凄风苦雨,再忆起往昔荣华富贵,讲出来的话不知有多少怨念。现在有个这样的富贵小姐愿意洗耳恭听,自然是倒豆一般哗啦哗啦,害得柳绵陪着掉了几滴同情泪。讲到守帝陵的孤寂凄清时,柳绵听她总是一口一个“郭侍卫”,禁不住问道:“这郭侍卫是什么人呀?”
即使刻意的清嗓,女子脸上依旧有掩不住的羞赧,但转瞬又哭将起来:“他,他是在这儿守陵的禁军,人也老实肯干……”风柳绵慌了,拍拍她的肩膀,“对啊对啊,我倒忘记问了——那你哭什么呀?是他不要你了?”
女子慌忙摆摆手:“郭侍卫不过平日里多照顾妾身一些,姑娘莫要乱说。”风柳绵心下感叹一番,这世道是多么无情,改个嫁都要遮遮掩掩,只好改了口风,“那你哭与郭侍卫有什么相关吗?”
那女子这才哭哭啼啼、啼啼哭哭地说出来。原来两人本约好今日偷偷下山,进城买些年货,结果到了时辰那人还不来。女子回去找,却听守陵的禁军说有人与郭侍卫换了班,他昨天值夜,这才扫兴地归去,为他准备了些吃食。结果回过头却到处找不到他的人影,这才慌张起来,与陵守大人报备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心下一急只能在约定之处等候。顺便又想到了人生苦短、无望至极,哭的那叫一个泪流满面……
风柳绵此时对失踪人口敏感的要命,当下睁大眼睛喃喃:“这么说,他……不见了?值夜总不会是一个人,他和谁一道呢?”
那女子捏着帕子拭了拭泪:“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值夜本是什伍为编,但陵中军纪疏散,这几年都是两人一轮,图个壮胆。黄侍卫他……好像也不曾见过。或许是回家了吧?他是有家室的人,不比郭侍卫。”
她听后并不答,判定那两人定是不测了,脑袋里胡思乱想着:那些人杀守陵的侍卫做什么?既然杀守陵人,定是为了进去帝陵。没事好端端地去坟头,当是盗墓笔记啊?莫非是****?还是取炼金术需要的原料?或是里头有传送门,藏着暗黑破坏神……我在想什么啊……
正顾自想入非非,远处突然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女子霎时吓得跌坐在地上。风柳绵来不及安慰战栗的女子,一抬屁股就急匆匆赶了过去。神道之上还远不是帝陵,打斗声是从神道旁的密林中传出来的。她生怕自己人吃亏,想也不想自己有几斤分量,心慌地拨着枝桠找人,脸上划出不少血痕。待走出百步远,打斗声突然停止了。她心下擂鼓,又往前走了几步,这一下可好,不去不要紧,一去就吓得连话也说不利落。她眼前所见是:觉炎整个人拄着环首刀跪在血泊里,身边还躺着一个人,胸口一个大窟窿,咕噜咕噜直往外冒血。觉炎抹了把脸上的血,看到她极差的脸色,撑着从地上坐了起来,温和地笑笑:“我没事儿,不是我的。”风柳绵听闻,也不知道当说什么,只尴尬地低了头不敢再看。他明了她的意思,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了,变成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最后只余下几不可闻的叹息:“你别看。”
“我不是……我只是……”
她听到觉炎在轻笑:“我知道。你别看。”
☆☆☆
夜,风府,三愆斋。
未央、风熠和柳绵都被打发走了。白衣公子坐在公文堆里,随意地饮了口茶:“怎么,还不回去休息?有话要说?”
风觉炎不答,只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玄铁腰牌,恭敬地递上。白衣公子玩味地把玩了一阵,修长的眼梢一挑:“折了六个守陵的禁卫……真是好一位英雄,好大的胆量。”
“这块腰牌,我看不出是哪国斥候所有。”
“这也应当。”白衣公子起身,背手望着窗外暗沉的月色,“幽国隐幅军的军户铁牒,寻常人见都不曾见过,期门宫里自然是不教的。不过,我记得我曾经提到过这种铁牒的制式,想是你忘得太快。你杀的这个人,在隐蝠军里的地位不低啊,应当是个骑兵校尉。没有死在沙场上,真是可惜。”
风觉炎眉头一皱:“隐蝠军?那么说,是幽国的斥候?幽国国主病重,为何还要派斥候来帝都?”
“你说呢?”风清绝闲闲地拿簪子挑了灯花,屋子里便明亮许多。
风觉炎想了想,然后笑了:“是我愚昧。派出斥候的,应当是幽国王叔曲桓诚吧。幽国国主就快要驾薨,王叔无人压制,力图自立,自然是来帝都探听口风。只是,不知为何要千辛万苦杀了守陵禁军,潜去帝陵?若是刺探世子下落,理应潜入怀明城中才是。”
“你当他们不曾进过城吗?一队隐蝠军,用的是商户的通关文牒,细柳营已经跟了近三天了,现在还不知在哪个酒肆里逍遥。”风清绝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从侄,“对了,你与弟弟、小姑还有高柳两家的公子又是如何说的?”
“挺厉害的一个盗墓贼。”觉炎笑着摸了摸鼻子,“为了装样子,还把我娘给的贴身玉佩都赔在他身上了。至于军户铁牒,只我一人见过,我搜他身的时候,柳绵低着头不敢看。”
风清绝也笑:“盗墓贼?亏你想的出来,他人会信倒也怪了——你娘是出了名的麻烦。若是你今后回去探亲丢了那宝贝,她恐怕不肯罢休,明日你去仵作那儿要回来吧。”说着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叔叔,”觉炎迈过门槛的时候严肃道,“叔叔,那个斥候……其实不是我杀的。我本不愿杀他,只想要下个活口,是有人使暗器将其毙命。因为大家都分散了,我只一人,而对方是生力,我不敢妄自追击。”
“是同伴吧。曲桓诚御下有方,竟至于此,真是南地的毒蛇。”风清绝叹了口气,“你可愿与他一战?”
觉炎一愣,单膝跪地行了军礼:“求之不得!”
风清绝低低地笑起来:“回去好好休息吧。年轻人身子骨好,也不是瞎折腾的借口——黄全,替我备马,我进宫一趟。”他听着远远的打梆声,顾自抬头看了看看色,“恐怕要下雪了,又要冷一场……”
“那还是备车吧。”觉炎道。
风清绝似笑非笑,答非所问:“你妹妹她年纪小,白日里见了死人,晚来恐怕是要梦靥。你这些天就住她隔壁那个厢房吧——我腾不出手照顾她。”
觉炎苦笑:“指不定她的梦靥就是我。”
风清绝打着伞走过少年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长兄如父,我不在,就特许你代行父职。她说你一句不好,你打她屁股就是了,不用给我面子。”说罢,长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