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湘云两个分宾主坐了,雪雁连忙拿出点心摆好,又吩咐小丫头泡茶进来。
湘云抱着小手炉暖着手,喝了几口热茶,笑呵呵地道:“真好,赶了两个时辰的路,现在才缓和过来。”
黛玉见她一脸娇憨,不由莞尔,笑了几声,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刚才你说自己去了贾家,那你是从贾家赶过来的了?”
湘云颔首,笑着道:“这几天我都在那里,到处找人打听姐姐突然离开的事情,因宝姐姐那里问不出话来,我就去缠着老太太,谁知老太太脸色竟不好,也不肯说什么,被我缠多了,竟让我亲自来见林姐姐。”
黛玉不由有些惊讶,蹙眉道:“你在贾家,她们竟肯让你来?”
湘云听了这话不解,疑惑道:“姐姐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好姐妹,我要来看你,谁还会拦着不成?我找宝姐姐要车时,她可是很乐意的。”
黛玉闻言暗自忖度,这话倒也有理,湘云在贾家,毕竟也算是客人,她的要求,薛宝钗多半是不会拒绝的。
正沉吟着,湘云伸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这几天,为了林姐姐,我可是打了不少哑谜,难得如今见了姐姐,竟也是一些听不懂的话,实在没什么意思。”
黛玉闻言略略敛神,笑着道:“冷落史大姑娘,我在这里赔个不是,还请史大姑娘不要见怪。”说着,果然站起身来,向湘云福了一福。
湘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脸色也好转了不少。
黛玉见状,暗想何必为了贾家的事情,影响姊妹情谊,当下便抛开贾家的事情,只轻咳了一声,关切地道:“云妹妹别来无恙?”
湘云闻言,明媚的笑容转为黯然,半晌才道:“哎,近来烦心事情多得很,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眸光落在黛玉身上,见她比之前见面时娇柔妩媚了很多,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飘然出尘的清雅气质,不由自惭形愧,叹气道:“姐姐精神倒是不错,人也好看了,非我之辈可比。”
她的赞赏之语,黛玉并没有留意,只怔怔看着湘云,吃惊道:“你素来开朗,一般的事情并不放在心上,到底是什么事情,竟让你这般放不下?”
湘云神色越发暗淡,连连叹气,却是沉默不语。
黛玉见她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担心她愁坏了身子,忙婉声道:“好妹妹,往常你到贾家时,都是与我同住,我们相处得极好的,在我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叹了一口气,又道:“往日里我时常悲秋伤月,知道事情压在心头,是最难受的。难得我们姊妹相见,妹妹若是信得过我,只管说出来,倘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义不容辞。”
话说到这份上,湘云自是十分感动,忙道:“姐姐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何况我与林姐姐是同命相怜,我的心事,没什么不能说的。”凝睇着黛玉,脸上的神色越发忧伤,旋即慢慢道:“姐姐在贾府住了十年,与宝玉朝夕相对,宝玉为人温柔,对姐姐最是关心,不知姐姐心里,对宝玉是什么心意?”
黛玉听了她这番话,心中又惊又愕,虽然湘云的话很隐晦,但她是何等聪慧的女子,自是能从湘云遮遮掩掩的言语中,发现隐藏着的真相。
黛玉不由蹙紧秀眉,不答反问道:“如此说来,妹妹的烦心事,竟是与宝玉有关了?”
湘云见她一语中的,脸上不由泛起红霞,低下头绞着衣袖,久久没有言语。
黛玉见状心中不由沉重起来,素日里只当湘云年纪小,最是娇憨可人、英气爽朗,却没有留意到,比起自己,她只小了一岁而已。
年纪渐长,情窦渐开,但接触的世界也与之前的自己一般,仅仅只在闺阁侯门里,认识的年轻公子,多半也只有宝玉一人而已。
偏偏宝玉容貌出众,为人也最温柔,尤其是面对美貌女孩时,更是风度翩翩、柔情款款,一张嘴甜得仿佛抹了蜜糖一般。
当年的自己,被宝玉的温柔迷住了心神,丝毫没有留意到,湘云竟也步了自己的后尘,对宝玉芳心暗许。
黛玉不由长叹出声,看向湘云的眸光中透出一丝悯意,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湘云不知她心头所想,只一心将她当成知己,将尘封在心头的陈年往事娓娓道来:“我自小父母双亡,最亲的只有叔叔,那时什么都不懂,性子很是调皮。我记得,第一次到荣国府时,我想出个鬼主意捉弄宝玉,谁知他不但没生气,还赞我可爱好看,自从那时,我便将他记在心中,时刻不忘,一颗心,也慢慢落到他身上。”
“后来我渐渐长大,叔叔为我定了一门婚事,是卫侯爷的小儿子,名讳若兰。那时我对宝玉的感情虽深,但婚姻大事,得由长辈做主,我也没法子,只能接受婚事,暗自黯然伤神。”
“虽是应了婚事,但我心中,却是没法子撇了宝玉,所以常央着宝玉,让他提醒老太太,多接我到荣国府住一住,明着,是为了与姐妹相聚,实际上是为了一解相思。能时时见着宝玉,光明正大地来往,那段时间,是我一生最开心的。因我针线好,袭人还时常将宝玉的针线活儿交给我,能为他做东西,我自是心甘情愿的,也不管有没有人在背后说我被丫头利用使唤。”
黛玉看着素来爽朗的湘云露出深沉的愁容,心中仿佛压了块大石,默默倒了一盏茶,叹道:“情之一字,百转千回,果然伤人不浅。”
湘云苦笑,喝了几口茶,半晌才接着道:“本来日子这么过,也没什么,但前不久元妃娘娘传了谕令,定了金玉联姻。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简直心如刀绞,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
黛玉闻言,这才忆起宝玉成亲时,湘云并没有过来观礼,不由叹道:“那时我也正病着,不然,真该打发人看看妹妹才是。”
湘云恍若未闻,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悲悲切切地道:“这些心事,一直像个石头一般,压在我心里,连翠缕我都没告诉。那时我常想,若是能见着林姐姐就好了。姐姐对宝玉如何,我是看得懂的,我心头的伤痛,只要一说,姐姐也必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