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个手艺人。
她会烙筋道十足又薄到透明的春饼,包十几种馅的体面的大个儿饺子,炖出配多少米饭都不够的排骨炖豆角,闷一盘让我把刺都嗦得干净的红烧刀鱼。我记忆中家里常常有亲朋好友的拜访,妈宴客时可以毫不费力准备十几种菜,锅包肉,溜肉段,拔丝地瓜,东北大拉皮……我们围坐在桌子旁喝酒聊天,热闹非凡,妈让所有尝过她饭菜的人都念念不忘,放不下碗。
这就是妈妈的手艺。
我曾经以为所有的妈妈都是这样的,家就是她们的职场,她们用不擦灰的时间去洗衣服,用不洗衣服的时间去擦灰,两件事都做完了,就一头埋进厨房的锅碗瓢盆里。灶台上四把火力齐开着,油盐酱醋站好各自的位置,妈妈穿进围裙里,一会惦着脚尖去够三个人的碗筷,一会伸长胳膊去拿一小把芝麻,一会转一圈去找孜然和辣椒面,她圆胖的身材在厨房里快速地移动,仿若跳起一支舞,灶台上的火熄灭的那一刻就是曲终时,餐桌上的四菜一汤就是她们的谢幕,狼吞虎咽的老公和孩子就是观众最佳的赞赏。我一度以为这是所有妈妈的共同职业,没有觉得自己的妈妈有什么了不起。
我吃了那么多年端到眼前的好滋味,从未觉得自己的妈妈和别人的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有一次去小伙伴家玩,快到五点的时候,小伙伴的妈妈走进屋里问我,“xx,你几点回家啊?”我不知趣,和小伙伴玩得热火朝天,又一头扎进玩具里,“阿姨,我一会就回去。”十分钟后,小伙伴的妈妈再次走进屋里,“x?x,还不回家,你妈不担心你吗?”我被催得急,放下手中的玩具,就匆匆告别了,临走的时候望了一眼厨房,看见刚刚做好的几道菜摆在餐桌上,看起来十分诱人,却没有欢迎我的味道。
后来小伙伴到我家玩,玩到了饭点,妈妈做过晚饭后,招呼我和小伙伴吃饭,桌子上比平常的伙食还多了几样菜,我和小伙伴吃到米粒沾到嘴巴旁,妈一脸慈爱地看着小伙伴说,“多吃,爱吃就多吃!”小伙伴回家后,我歪着脑袋,想起她的妈妈,好奇地问妈妈,“妈,她妈都不留我吃饭,咱为啥要留xx吃饭啊?”妈说,“都是孩子,咱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回去呀!”
从那以后我便觉得,我的妈妈不一样,尽管她和别的妈妈做着一样的事,每天花几个小时待在厨房里,切菜煮饭,洗洗涮涮,可是她做的饭菜里,带着善良的温度,好吃到让人流眼泪。
妈有着这样的好手艺,不是没想过去开个店。几乎爸爸所有的朋友,在家中那张宴客的桌子上,把一桌地道的东北菜吃到分毫不留,都红光满面地对着妈说过,“嫂子,你开个店肯定行!”
小时候家门口的马路两侧,清一水的全是小吃店。有些生意红火,有些门可罗雀。有一家小吃店,换老板比换季还勤,经常在门口用歪歪扭扭的大黑字写着“出兑”,门口总是坐着三两个老板模样的人,唉声叹气。妈真得去问了问,回来和爸商量着,几天晚上两个人都在讨论着该不该兑下那家店。隔着一层墙,早熟的我都听到了,爸忧心忡忡地说,“这事得好好考虑,开店的话我也要把工作辞了。”妈叹着气说,“还是算了吧,孩子还小,上学也需要钱,咱俩都去开店了,就没人管孩子了。”这之后,没有人再提起门口的小吃店。后来这家门口罗雀的小店,被人租下来,开始卖了春饼,那春饼又厚又硬,老板娘脸色酸臭,可是这一家的生意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的妈妈偶尔在这家店的门前驻足,透过密密麻麻的顾客伸着头往里面看,带一点失落也带一点沮丧,可是扭过头来,她笑着看我,她还是我的好妈妈,每天为我准备一日三餐,备好水果酸奶,在家里忙前忙后,并不是什么小吃店的老板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注意到妈妈的另类行为。和妈上街的时候,她时常站在小吃摊的面前,盯紧老板上下翻飞的手,不肯买也不说话,我说,“那就买一个尝尝呗!”妈把钱包捂得紧紧的,“花那钱干啥!”她的眼睛半眯着,头跟着师傅的手点顿着,仿佛心里也装着一双手,在面板上抻着,擀着,做出了一份更筋道的手抓饼。我和她去饭店吃饭,在拿起筷子的五分钟内,她总是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哪个菜的火候足够,哪个菜功夫不够,哪个菜她可以做到更好,哪个菜其实不必定价这么高,她经常在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无故离开,我离开桌子去找她,才发现妈站在那个可以看到厨师炒菜的窗口处,愣了神。
妈从不说,我却知道,这是她的梦想。
在妈的心里,大概一直为一家小店留着位置。这家小吃店,店面小小的,有一张正红的招牌,写着“惠民”或是“利民”这样的俗气名字,隐藏在闹市的一角。店内虽小,只能够坐五六桌的客人,可是桌面和地板永远干净整洁,桌角放着一张家常菜的菜谱,分量足,价格实惠,没有人会提出“太贵了”或者“不好吃”的质疑。小店的角落有个大冰箱,专卖雪花啤酒,凉的和不凉的都备着,源源不断。或许店里还有冰柜,卖一块钱一支的雪糕或者冰冻的矿泉水。忙的时候,新雇的十八岁小服务员手指神速地手写着客人的点菜单,妈和爸在厨房里忙活到热火朝天,各在脖子上搭一条湿毛巾。闲的时候,妈会给隔壁杂货店两三岁的孩子塞一根雪糕,会跟店里的十八岁小服务生讲大道理或者介绍对象,她也和辛苦的人聊天,“老家这么远,这么跑这来打工啦?”
我不止一次看见妈伫足在路边的小吃店的门口,若有所思。儿时的自己无法理解,长大后的我却开始明白,那是对梦想的一份不可及的憧憬。去年回家的时候,我和妈说,“妈,国外中餐馆太难吃了,什么都比不上你做的饭好吃,要不咱也开个中餐馆?”妈静静地坐着,心满意足地笑,“那得花多少钱,万一开不好呢,别糟蹋钱,那是给你留着的嫁妆。”
妈有着最好的手艺,却总是为生活操劳,钱是她永远的心疼所在。在妈精打细算的世界里,每一分钱攒下来,都会有它的用途,可以给孩子上学,可以给丈夫买酒,可以给自己年迈的母亲置办生活用品……
我在大学时和妈一起玩偷菜的游戏,我总是把菜园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妈的却总是光秃秃,我每每嫌她的菜园太丑催她买装备,妈却笑,“你看看我,就是在游戏里我也不舍得花钱!”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这份痛持续了这么多年,痛到我一直深深地记得自己含着眼泪的发誓,我一定要用力地去赚钱,有钱到,让妈妈再也不用为了任何一分钱而心痛难过。
今年新年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小盒子,裹上一层包装纸,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上“妈妈的梦想盒子”。我要把所有的稿费存在这里面,看它们慢慢地积攒成丰硕的模样。妈妈陪着我实现了那么多梦想,我也要为妈妈,完成一个属于她的梦想。
总有一天,我要让妈妈卖上多年前她就想卖的大馅饺子,锅包肉,拔丝地瓜,东北大拉皮,又薄又筋道的春饼……让她在小店里忙忙碌碌,给所有停脚的人盛上一碗热烫。她会给那些背井离乡的辛苦人尝一尝,一个妈妈的手艺里,家乡的味道。而如果有一天你旅途劳顿,恰好停在这家小店的门前,你一定要进去坐一坐,点上一份妈妈做的排骨炖豆角和红烧刀鱼,妈会给你无限量的大米饭,也许还会赠送你一瓶冰镇啤酒,问你“味道好不好?”“还需不需要米饭?”“要是喜欢吃就常来!”但愿那时的你,能够和她一同分享这份迟来的梦想,也能够尝出来,妈妈的手艺里一个母亲的无尽温情。
妈是我最忠实的读者,每次有新发布的文章,都要读过一遍又一遍,还要心满意足地对我说,“看着自己孩子实现梦想的感觉真好!”
我说,“妈,你别老盯着我呀,也去做点你的事,你就没啥梦想?”
妈笑了,“我都这把岁数了,还哪有啥梦想。”
妈妈也曾有过梦想啊,她怎么自己都忘记了。
还好啊。
还好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