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有一把琴。仙界中的人钟爱紫硫玉,常常以紫硫玉镶嵌琴身。琴弦拨动玉石也会微微鸣响,是清丽细微之声。弦与玉交响鸣响,共振而歌。因此把瑶琴身上嵌的紫硫玉尤其不一般。无论在日光还是在温润的月光下,都可以看到三条直线中间相交形成六道明显光芒,带着天然的冰纹,淡淡的紫色清澈如水。而若放下青天之下,天穹中游走的云雾清晰地倒映在玉之中,玉的纹路便呈现出一种云雾状,带着星点状的闪烁。
当然玉石只是镶嵌,重要的便是这把琴上的琴弦了。光洁纤细,如水如玉,触手温润,并没有半星半点的生冷之感。据说根根弦丝是用鲛人的凝成的珠子拭过的,本是九弦悲不可闻,便拆了两根弦,才成了如今的七弦瑶琴。
趁师父不在时蘼樱偷偷拨过这琴弦。她从未接触过琴艺。当年蔾姐姐在萧樾山时偶有弹奏,但从未教过她半星半点,只说过一句:蘼儿的音感还是好的。大抵信风花族之人生来就对乐和音极其敏感,才唱得一口好歌。但不知为何,见着蔾姐姐随手拨两下便是一首好曲子。她拨着弦,一个一个拨或是连着拨,大都不成调。
见师父抚着琴弦,清风微微拂过他纤尘不染的面容,扬起的黑发缓缓落下。轻轻拨一下琴弦,一声清脆的声音和这清灵的夜色交响呼应。那曲调深厚灵透柔和,音韵清脆含蓄,潇洒飘逸,纯朴古雅,如山涧泉鸣,似环佩响。高古之音和师父还真是绝配。蘼樱想。
所以一次她趁师父在青云门处理门中各事的时候,去师父房里把这把瑶琴偷了出来,学着师父凝气深沉的样子,假装会弹琴似的双手翩翩而舞,完全把师父叮嘱她联系玉女金针十九剑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只练一会儿不会碍事。她这么想。(PS作者:小樱子有拖延症)
可惜,她并不懂弹弦的勾,托,抹,也不懂摇指,扫弦,还有按弦,颤音,手势虽然做得有模有样,但弹出的曲子惨不忍睹。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想起曾经唱过得一首短歌,便唱起来,拨着瑶琴伴奏:长灯长,烟花繁,你挑灯回看,短亭短,红尘碾,我把萧声叹。毕竟唱的是太带劲了,拨弦用的力气也未免大了些。然后,她听到“铮”的一声。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根弦软软地垂了下来。
她竟然弹断了一根弦。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并不知道这弦因为鲛泪拭过的关系,轻碎而易断。所以钟离弹这把琴的时候,下手轻而稳重,也不刻意去弹伤花怀月之词。怕的是惹起这把琴伤悲的情怀,自振而断。好琴皆有自己的脾性。
蘼樱知道,这把瑶琴并非凡物,唯有千年冰蚕丝能续弦,而千年冰蚕丝。唯这鲛仙独有。鲛仙如今还在这青云门的沧海坐道,找他是好办的。可是这数十年来鲛仙因思念亡妻成痴,为人无情,更何况他有一个怪癖。凡是经他之手做的琴,只要琴主退回去找他修。因他对琴极度痴爱,无论是谁,都会被他痛骂一顿。六界中人因他做得一手音律极其天籁的好琴,大都能忍则忍,不能忍就把琴挂起来做标本。唯有钟离弹得久,千年以来竟无一损坏,因而他还从未领教过鲛仙发怒的样子,或者说气淡定闲地站在那里看到鲛仙发怒。也因鲛仙特别敬重钟离仙君。说起琴来开口闭口“钟离仙君”,以此炫耀他的琴质量无以伦比。
现在蘼樱已经明白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鲛仙的一顿痛骂了。她抱着琴偷偷溜出水影宗。即使被骂。她想,也总比师父什么都不说光拿哪种冰冷的眼光瞪着她好。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蘼樱溜到了沧海,见鲛仙所在的星宫大门紧闭。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门,然后把琴藏在身后。四处打量着星宫遍铺金黄色的琉璃瓦,恰如星光闪烁,重岩叠嶂,角楼横生。它造在海边,倒是别有一番景致。又见着地面上洒满了晶莹的珠子。蘼樱捡来一颗捻在手里。原来是鲛泪。
门在这时忽然打开,蘼樱吓了一跳,手中的珠子不由得掉了下来,弹弹跳跳清脆地蹦走了。定了定神,把身后的琴藏好,抬脚便迈入了大门之内。
星宫之外金碧生辉,宫内却是朴素至极。唯一的华美之物大抵是地上四散而落得珠子了。珠子滚满了宫内每一个角落,温温润润地反着光。蘼樱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着,生怕踩到而滑倒。因为这些珠子,宫内即使不点灯也明亮,并且带着一种朦胧之光,像是在清晨大山中的薄雾。
见殿前坐上斜斜地倚着鲛仙。蘼樱知道他性情古怪,也不好开口,唯有静静地站着。
鲛仙半垂着头,斜斜倚着,一身惨绿色的罗衣,头发因常年未接触日光而枯萎。他半闭着眼,一颗泪珠从眼角滑下,叮铃一声落在地上。他抬起憔悴干枯的面容:“说吧,你找老生有什么事?”
蘼樱哆哆嗦嗦地把琴从身后捧了出来。
鲛仙的面容立刻从雨天变为烈日,由悲转怒,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说,你是怎么把老生做的琴给弄坏的。老生做的琴可是六界第一。这弦可是千年冰蚕丝所做的。这实在在暴殄天物!”
蘼樱把头低了下去。
“不懂乐色之人就不应该碰这把瑶琴。你可知老生当年制这把琴费了多大的功夫?花了十年的功夫,挑了一千零一棵乌木,挑选出其中最好的三块板料,用杉木做琴面,用枫木板做背板,然后用乌木做弦轴。做好了琴身后又嵌上木线,打磨,抛光,上漆,忙活了老生我整整三年的时间,再镶上这独有的千年冰蚕丝。你竟然把这弦给弄断了。你不知道老生那三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吗?”
蘼樱把头低得更低一些。
鲛仙的眼泪又哗哗地留下来,玎玲玎玲落在地面上。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他开始悼念起他的亡妻来了:“当年偃月还在的时候,还和我一起制琴。她的琴弹得好,每一把琴上的弦都是用她的眼泪珠子拭过的。可是你,你竟然把它给弄断了。”怒火吞噬着他的心,一只手的骨节被攥得咯咯作响,另一手无限伤感地抚过琴。
乐音阵阵。
“这是——这不是钟离仙君的琴吗?怎么,仙君把琴弄断了吗。这也情有可原,仙君这把琴弹了两千多年,为老生的琴在仙界立了一个好口碑。老生这就给琴换弦去。”
事情到这里本应该圆满地结束了,但蘼樱却多嘴说了一句:“弦不是师父弹断的。是小女弹的时候不小心弄断了。”她抬眼看了一下鲛仙,在他直直的眼光中颤颤地说道,后来语气也渐渐地坚定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师父替自己背黑锅。
“我正奇怪呢,仙君是这六界顶心细之人。怎么可能把弦弹断。”他用手指着蘼樱,“你,把老生在仙界立的好口碑全部毁了,也毁了你师父的一世英名!”
他又站起身来,细细踱步:“你唤仙君师父,他什么时候收了你这个徒弟老生竟然不知道。”
蘼樱看着他踱步而走,竟不为地上光亮的珠子所滑。鲛仙自四十年前妻子偃月亡故后,就在青云门里的星宫坐道。四十多年来闭门不出,流下的眼泪珠子四散着流出星宫,滚入海中,随着海水流入人界,为人界在滩涂上玩耍的孩童所得,捻在指尖耍了或者挂在脖子上装饰。鲛珠带给他们的是快乐,他们却不知道鲛珠本身是一颗颗多么伤心的泪。
四十多年来的闭门不出,与六界隔绝,甚至连身处的青云门内的事情也不知道。
忽然之间蘼樱的身边多出一道光界来。她迷茫地看着鲛仙。只见他悠然起身:“老生用惊鲛门的阵法特意设了一个结界出来。既然是仙君的徒弟,就应该有本事破这结界。老生修琴还要一点时间,你就好好待在这里破界吧。”
弄坏了他的琴,就让她在这结界之中好好地反省一两个时辰。因这惊鲛门的结界,普通的仙法是破不了的。更何况一个小姑娘。这么想着,他便放下心来,抱着琴到星宫的殿后去了。
自古以来破结界只有三种方法。第一种是解开结界阵法,第二种是靠内力和仙术硬生生地把结界打碎。第三种为仙界中人口口相传,神器雪凰羽,有着无穷无尽的灵气,可以破开着世间任何的屏御。
蘼樱背的心经并不多,像什么手太阴肺经,阙包心经都没有念过,自然无法用心经来解开阵法。
细细想了想,挥掌带着气波向结界拍去。这一掌传到结界上去滋溜一响,光道向外移了一点又立刻弹回。惊鲛门的结界是以柔韧出名的。
蘼樱坐了下来,并不起身,手指对着那结界拍、戳、弹、勾、点、拂、擒、拿。数招之间结界竟然毫无一点儿破绽。
蘼樱叹了一口气,又直起身来。今日无论如何也只有硬闯了。右手虚空一抓,腰间的佩剑握在手中,使出玉女素心剑法来。陡然之见,腕见的剑光霹雳一般地疾飞打过光道。光道反出紫光袭来,蘼樱松开手,用用真气一震剑端,化解了光道的攻击。
真可谓是软硬不吃,望着结界之上的光道渐渐恢复平静,内心又泛起愁来。倘若此举行不通的话,四周又有结界所挡,怕是出不去。突然又突发奇想。既然头顶和四周皆有光道,唯独这脚下没有,何不挖个地道来逃出这光道。星宫并不是建在冰岩上。嗯,此举,委实行得通。
于是抽出剑来细细挖了起来。
话说那鲛仙在星宫后头昏天黑地地忙活了一个时辰,用千年冰蚕丝给琴续了弦。信步抱着琴来到殿前,只见光界中的人不见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喃喃念道。若是惊鲛门的光界被一个道行浅浅地小姑娘轻易破了。他的脸面往哪里搁?
再定睛一看,看见蘼樱正在西侧穿着眼泪珠子,而他的殿内,平白无故多出一个洞来。尘土飞扬。
见鲛仙的脸色阴沉下来,蘼樱向后退了两步,唤出了剑中的剑灵,轻灵横扫,将殿中的珠子均堆到那洞里去。瞬间这本死气沉沉的星宫内已经是新颜换旧貌,顿时颠覆了整个星宫的品味风格。那集在一起的珠子,晶莹剔透的美从内而外的发出来,正是“映物随颜色,含空无表里”。
鲛仙把琴给了蘼樱,说道:“想必仙君还不知道你弄断琴弦的事。你坏了老生宫殿的事情老生就不追究了。不过——”他得意一笑,“你坏了老生招牌的事情老生一定要追究刑事责任。老生要告诉你师父去。”
蘼樱缓缓从袖中拿出一个青水纹的小瓶:“鲛仙大人可知道这其中是什么。”
鲛仙狐疑地看着她,见蘼樱缓缓开口说道:“这是梦魂丹。服一粒就可以在梦中见到思念之人了。希望您收下它,不要把断弦之事告诉师父。”她把小瓶放在座沿上。
这是之前她在胭脂山的时候炼制的。在胭脂山并没有什么朋友,一百多年的清修,内心孤苦沉闷,一切都无可寄托,但又常常是一夜无梦。于是就常常服用它,在梦里回到萧樾山,陪着她的蔾姐姐,触明溪之水,看一夜花开,算是那时的一点安慰了。自从来到水影宗后,就没有再服用过,不过还是留下它。
她希望鲛仙能在他梦里能梦到他的妻子,就像她梦到蔾姐姐一样,虽然梦里的一切都不算是真实,但也是一种寄托了。
见鲛仙的一滴眼泪珠子又从眼角滑下,清清玲玲地脆脆滴落在地上,深深打在她的心尖上。握紧了拳作了一个告别的手势,便抱着琴出了星宫,御剑赶回了水影宗。
尹樱之赶回来选择的时候好。钟离长初正在门内处理鸣鸾殿里与仙界商讨如何处理闵妖一事,并未按时回到水影宗。
蘼樱松了一口气,悄悄进了师父房里把琴摆好,就开始练师父叮嘱的“玉女金针十九剑了”。
玉女金针十九剑和玉女素心剑法本属同一体系的剑法,但因为剑谱散落的关系,素心剑法流入胭脂门派,被当做秘传。青云门始终无法得到散落的另一台剑法。钟离要她练玉女金针十九剑,就是要完善这一套剑法,而当年水月长老怜惜她的仙资才没有废了她的一身剑法。按照水月长老的说法,若是化意长老在,必是让她的手连剑都拿不起来才会让她离开胭脂门。
蘼樱让剑首立在掌中,屏声静气,然后左手虎口对准剑格,中指贴附在剑柄之上,立剑向前直出为刺,力达剑尖。随心起剑,挽了一个剑花,回身,跃起,挑剑。剑气破风,身形随着招式游走出于中庭。时而轻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雷落叶纷崩。森森剑影。蘼樱又劈剑而下,随即又撩剑而起。
玉女金针十九剑的剑法,以花式繁多,招招看似虚招令人眼花缭乱却暗藏实招攻人不备而为名,因此剑法中的刺剑,劈剑,撩剑,挂剑,云剑,点剑,崩剑,截剑,剪腕花均有涉及。
练了两个时辰,见师父还没有回来,蘼樱的心中觉得奇怪。便停了下来。走到竹影轩旁的佛利池边,照见自己因在星宫挖洞而尘土遮面的脸,伸手撩了清水去擦拭。睁了眼,看着荡漾涟漪又恢复平静的水面上陡然映着一双眼眸。吃了一惊,差点摔入佛利池里去。
“师父。”
“为师嘱咐你练的剑法怎么样了?”
蘼樱缓缓起身,舞起剑来。剑罢,听的师父在一旁说道:“这剑法的前半套被胭脂门私藏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全了。不过——”蘼樱看到他漆黑的眼眸深深:“手的力道实在是不够。轩旁劈竹去。”
水影宗中的竹影轩,因钟离喜幽静的缘故,便种植了一片竹子。风来笑有声,雨过净如喜。有时明月来,弄影高窗里。是别有一番意境的。
近看,竹子小小的叶子宛若雨滴,青绿得又似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绿色翡翠。而站在天阁之上看那竹林。竹枝修长,长青不败,清丽俊逸,幽幽一片投下一地清凉。
蘼樱曾经看到师父在月光之下的竹林自弹琴。白衣黑发,都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拂,衬着孤冷寂静的身影,直似神明降世。在那个时候,他的面容上隐隐有月的光泽在移动,眼里闪烁的是一千种琉璃的光芒。
那竹子唤作东羽竹,比人界的竹子高了几倍。叶子捱捱挤挤的,几乎没有一丝缝隙。若砍下一段竹节,竹子便自行再往上窜一节,油光锃亮的竹皮上连砍的痕迹也没有。而钟离所说的练手道,便是用手掌将竹节劈开,任竹子自行向上生长。
蘼樱便用手气一段一段劈开竹节,又见它层层蹿上生长。耳畔忽然传来七弦瑶琴的声音。
高古典雅的南曲旋律,像绵薄的云彩般向上飘流,有如花坞春晓。琴声在竹林里丝丝缕缕地缠绕,宛若幽泉自山涧中玎玲流出,汇成一泓碧玉般的深潭,水潭里荡漾起一层层细碎的涟漪,水中摇曳起一轮金黄的明月。
手里不停地劈着竹子,头却不由自主地转过去。
迷离的月光下,一切都像是笼了轻纱的梦。竹叶微拂,音色渐渐响。还有,黑发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