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月华。
天上有明月,年年照相思。也许,今年是最后一年了。尹蔾之心想。
一个月前,墨姽婳和钟离的那一仗打得痛快。墨姽婳被钟离打得重伤至今还躺在魔隍门内不起。而钟离被墨姽婳用雪骷剑所伤,雪骷之毒入肺入骨,无药可救。雪骷之毒,中毒之人最多熬不过三个月,就会化作飞雪消逝不见。
雪骷剑是极灵之剑。剑内淬有雪莲剧毒。传说铸这把剑时,要凿开茨山,放出山中的溪水,引至铸剑炉旁成北斗七星环列的七个池子中,是名七星。剑身一面刻着日月星辰,一面刻着山川草木,饰有七彩珠和九华玉。此剑是天时地利人和三道归一,待时期成熟才能铸成。剑便是不一般,毒也是不一般的。
今夜,是蝶翼岛建木开花的日子。他知道她会来,她也知道他会来。
蝶翼岛上,花开正好。葌草,蘼芜,芍药,芎藭这些香花香草都散发着淡而舒适的气味。就连嘉荣草,紫陀罗花这样罕见的花草也出现在这片月华之下。
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有哪一个人。
她在魔隍门呆了整整有一百二十六年。这么多年来,又见了他几次?
这么多年来,他和她以前见到的又有什么区别。岁月无法在他的身上染上任何尘霜。冰冷清远的气韵,是她遥远而不可触及的,如孤云微月,只能遥望那天涯的距离。
可是现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隔着仙花与仙草的清芳,心的隔膜冷疏却这么远。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明明爱到痛彻心扉,却只能深藏心底。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明明知道真爱无敌,却只能装作毫不在意。
她就是装作毫不在意的那个人,即使她每次想起他的时候是深深的痛与不堪。
尹蔾之自从那次让他陪她看云星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或者说,是她躲着他。在凌云溪,在无崖海,在千羽丘,每当感觉他来到的气息,她就逃之夭夭了。
对,是逃,是无可奈何的逃,是痛彻心扉的逃。她并不需要谁的救赎也没有人能够救赎的了她。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有了阿榣。墨姽婳弄得六界皆知,想必他也是知道的。她还怎么能够去面对他,难道在他的面前变得更加不堪与堕落。
她觉得自己这个家伙真的是没有用,这一百二十六年竟然不能够忘记他,也算是自作自受的一种。毕竟没有命中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执着。
钟离已经八十九年没有见过她了。她坠入魔道倒是更深了。自己想尽办法还是不能把她从魔隍门内脱离出来,也无法阻止她的自我毁灭。他不给她神谕,她就想尽了办法修炼禁术,弄得如今不人不鬼的样子。
她和他以往见到的那个人更加的不同。长发用紫硫玉的珠链装饰挽好缓缓搭在肩头,指甲用魔隍门的橞儚树花染成深深的紫色。漫天的星斗昏暗了她的眉宇间的落寞,近乎透明的灰色瞳孔不时闪烁着妖治而略带三分戾气的血光,在朦胧的月色中她是那么迷人而危险。
终于,他开口了:“没想到你还能来见我。”
尹蔾之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你伤了魔隍门的魔宗,他是我的夫君,我怎么能不管。”
“你只因杀了池笑梵一人而背离道门,魔隍门灭了信风满族这么多年你却仍然和他们厮混在一起。”
“你觉得我本末倒置了?”她向前走了一步,眼里闪着一种破碎琉璃的光芒,“我不入魔隍门,魔隍门必灭我。当初,仙君并没有告诉我这个道理。是墨姽婳亲口对我虽说。不过,我想仙君倒是很希望我被魔隍门所灭,也省的仙界亲自出手了。”
钟离摇摇头。她比以前的她,更加的不真实。
尹蔾之缓缓说道:“我绝对不是一个无辜之人,这个我知道。可是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无辜,或者是,被迫不无辜。仙君当然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因为结果看来,都是我的错。至于阿榣,那也是一个错。”
两人之间又是一道沉默。
钟离指给她看岛上的一棵。
那是一颗建木,位于天地的中心,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青色的叶子紫色的茎干,白色的花朵红色的果实。高达一百仞的树干上并不生长枝条,而树顶上九根蜿蜒曲折的桠枝,树底下有九条盘旋交错的根节。树周围被九条蝶翼岛上的河流环绕着,分别是陶唐河,叔得河,孟盈河,昆吾河,黑白河,赤望河,武夫河,神民河。
“那是神族的树。”
尹蔾之不语。这个她自然知道。每五百年建木就会开一次花,花开如雪,算得上是盛景一片。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如今她站在信风族的建木旁,往事又一一涌上心头。如果说自己在这六界无依无靠,那它应该算是自己唯一的寄托了吧。睹物思人,睹物想事,虽然可悲,但是能减缓一下自己的痛苦。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心中并不是没有一丝丝的悔意。只不过这种悔意会被心中的恨意和痛苦冲淡。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后悔今天来见他。
她真的不应该来见他,建木开花只是一个借口。可是她的心已经病入膏肓,她的眼睛里只能够看到他的身影,她的耳中只能够听到他的声音,记忆中都是她和他的往事。
她爱他爱得越深就陷得越深,陷得越深心就越痛。
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何要相见,何似长相守!
她低下头来:“我确实和正道格格不入,你讲的都没有错。可是你不知道的是——”她妩媚一笑,“这些又****何事,这些事情说是我一人所做,可是我的命可都是神谕所决定的。神谕在你的手里,而你又是那个推波助澜的人。你以为你逃得了干系吗?”
“确实逃不了干系。”钟离看着她说道,“所以在我死后你要离开魔隍门。”
尹蔾之不由苦苦一笑:“你以为我现在还会听你的吗。还是,我一定要听你的。死,并不是你的结局。所以,这样的事情我绝对不会让它发生。但是,你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全部都放下,这才是你的结局。”她好歹是信风族人,将雪骷之毒转移在自己的身上还是可以的。她要让他尝到比死还要荒谬的结局。等到那一天,他会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就像如今的她一样。
于是尹蔾之用离合光让钟离动弹不得,双手放在他的身后。中毒这一个月来他的身体虚弱不少,在离合光下他的脸色是极度苍白的。丝丝缕缕的毒邪之气从他的身体中吸出,被她的身体尽数吸入。等到离合光法结束的时候,她向后退了一步几乎踉跄跌倒。
钟离虽然毒素已清,仍是虚弱地靠在一块冰岩上。他想要起身,却被尹蔾之用崆峒印的浮生梦所困住。在他向梦境下沉中的前一会儿,他看到她饮着水。青兰色的水不用猜也知道是忘情池里的水。
怎么可以……
她为什么不问问他这种选择是对还是错?
为什么要去忘掉一个人,到底是因为痛还是因为悔,因为无法回首还是因为无法预料到未来。她中此毒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难道也不肯放过这最后的回忆。
也许她的体内有花李神石可以撑得久一些,但是自己终于让她找到了那个可以一心求死的办法,一个不用祸乱六界也能和销毁神谕一样的办法。
真的,他今天不应该去见她。
在他沉下梦境的最后几秒,他听到她对自己说:“还是那个夜芊凝的梦,不过我再也不是那个夜芊凝了,仙君救的人再也不是我了。从此,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罢。”
他进入了这个梦境。夜芊凝的幻境被他破过,他也知道如何去破,只不过,需要时间,需要等到夜芊凝落水的那个时刻。
所以,她只是故意让自己在里面呆的久一些罢了。让自己找不到她。
然后,死生不复相见。
尹蔾之站在微风中建木落花的花雨中,亲眼看着钟离落入浮生梦之中。
下着初雪的那一天,所有的谎言都可以被遗忘。就权当这雪色花雨是一场姗姗来迟的雪吧。
尹蔾之御剑而飞,用手按住人中穴,将忘情水尽数吐了出来。
她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喝了忘情水,忘记所发生的一切。这样他的内心就会舒服一些了,少了一颗对他抱有龌龊心思的心。要他知道,即使他找到他,她对他抱有的也只是单纯的心思罢了。但是,她有无方石在手,她会隐掉自己的所用踪迹,她是绝对不会让他找到自己的。更何况,尹蔾之嘲笑地对着自己说,太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他为什么要找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来找自己?
她虽然在死前想要得一个安宁但是她绝对不要忘掉他绝对不要。除了他,她的生命中还剩下了什么,她难道要去忘却自己的生命吗?爱上他虽然是她今生最大的错但是不爱他又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她不要忘却,她不忍心去忘却,所以即使在魔隍门这么多年也没有再用过断情丹或是喝过忘情水。哪怕这份爱从来没有带给她什么,哪怕这份爱在她死前成为日日折磨她自己的理由,她都选择了不去忘记。
因为,忘记了就是永远忘记了,再也不会想起来。自己爱得这么深的人怎么可以怎么忍心去忘却。
爱情,有时分竟然是一件令人沉沦的任务,所谓的明智和决计,不外是好笑和自我抚慰的措辞。
爱这么短,遗忘这么长。她从未奢求过他去爱她,可是她依旧在等待。她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一切,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有再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