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跟沈老头摆弄过一个多月的尸体,方岩立刻就判断出谢江临只是失血过多,左臂伤势虽重也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医务官虽有些放心不下,待方岩说自己住在西城济世堂以后也就不再多事。
谢江临这厮虽然虚弱,还是板起一张臭脸拒绝帮助,被方岩不由分说背起来就走。谢江临苦于身体虚弱无力反抗,只得让方岩得逞,嘴里却尖酸刻薄一个劲的讽刺挖苦;方岩毫不退让反唇相讥,说到兴起还时不时带上句有种你赢了我再说,把谢江临气得直吐血。
无论动手还是斗嘴都力压谢小九一筹,回济世堂的路上方岩心情舒畅无比,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銮铃声响起,一辆马车从后面赶了上来,四周有数个强悍的气势接近,方岩立刻警觉起来。就连背上的谢江临也感觉到了不对,不再言语。
这马车通体黑色并无华贵装饰,只是大的出奇,驾车是居然是五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所谓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地方上或许有豪富僭越,但长安城里的礼制规矩严的很,也就是说车里是位王爷!那些气势强悍的人物应该是暗中保护的高手。
看样子只是路过,方岩虽不怕却也不愿生事,于是让开了大路。不料这马车却在前面停了下来,下来的正是校场里被纨绔子弟们簇拥的清秀少年。
少年也不说话,只是与方岩二人一起走,他似乎不习惯走在别人身后,于是领先方岩半步,马车和那些暗中的高手则缓缓跟在身后。
一支奇怪的队伍就这么默默前行。
这少年的行为确实莫名其妙了些,但似乎没有恶意,方岩心头稍定。背上的谢江临的呼吸也慢了下来,这种能感觉到彼此呼吸心跳的亲密距离让方岩不由一阵恶寒。
“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见教?在下方岩有礼。同袍谢江临有伤在身不便施礼,还请恕罪。”方岩打破了沉默,知道谢江临这厮绝对不会口吐人言,就顺便替他打了招呼。
一介平民却不像其他人那般或卑躬屈膝、或故作疏狂,只是不卑不亢、平等以待,少年不由笑道:“今日在校场目睹二位风尘,着实仰慕。如今谢兄伤在身,方兄定然也感劳累,不如以车代步,也好尽快回到贵府。”
“多谢公子美意,我等衣冠不整、不便叨扰,好意心领了。”这位必定是那个王爷家的世子,偷了家中长辈的车架来看武举,虽说言谈举止间比殷承宗之流强上百倍,可方岩还是不想曲意逢迎,所以直接拒绝了。
居然有人拂自己的的面子?少年有些意外,不过他涵养极好,居然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到了车上。
毕竟是拒绝了对方的善意,方岩也觉得抱歉,在路边抱拳目送对方。马车缓缓启动,车窗突然一挑,少年微微笑道:“听说你与那位诗仙姑娘走的很近,姐姐这几日有些不太高兴。”说完便扭头招呼马车打道回府。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让方岩如遭雷击!如果他不是什么世子而是皇子,皇子的姐姐岂不是公主?自己认识的公主,而且会因为叶念初而不高兴的……杨黛!
方岩再不犹豫,飞身窜上了马车。
车里空间极大,居然还有简单的家具,那少年斜倚在胡床上一脸笑意,“到底还是要借姐姐的名头你才上车。”。
“她,她好吗?”方岩尴尬的站在那里,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知道长安第一纨绔是谁吗?”少年顿了顿,又问了句让方岩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姐姐是不是经常说你莫名其妙?”方岩突然脑洞大开,也是答非所问。
这下轮到少年吃惊了,“你怎么知道?”
“她也整天这么说我……”
此人果然莫名其妙!少年先是微笑,继而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你说的长安第一纨绔总该不会是她吧?”方岩放下了背上的谢江临,让他坐的舒服一点。
“嗯?你不像她说的那么笨嘛。”少年自幼高高在上,方岩朋友般的说话方式让他觉得新鲜又亲切,不由得健谈起来:“有父皇和母后的宠爱,她自幼便无法无天,再加上随仙人修炼过一些时日,那真是打遍长安无敌手,绝对是一位让全长安都睡不好觉的混世魔王。”
父皇、母后……方岩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谢江临听到后呼吸声也不由重了几分。
“不过从北边回来以后她性情大变,整日闭门不出。整个宫里就是我与她聊得来,她便常常跟我聊起圣山之战、定北烈火;还聊起你和史老七、游烽火他们一众同袍,对了,还有那个桑神医……铁血烈焰,金戈铁马,当真是壮怀激烈!只是定北军后来如何了?”
定北、史老七、桑神医、游烽火,每听到一个词就像被铁锤在心头砸了一下,方岩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满眼泪水。就在少年还在壮怀激烈的时候,方岩再也忍不住一把抓起谢江临的衣领吼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告诉我!”
谢江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力吼道:“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来到长安的?你以为我的伤是怎么回事?兄弟们在一起吃苦的时候你在哪里?”
车厢外突然想起急切的询问之声,“殿下、殿下?”在外护卫的高手听见里面的声音放心不下。
“无妨,尔等且去值守便是。”少年喝退护卫。他奇怪的看着两人,不知道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
一把打开方岩的手,谢江临看了看方岩,又扭头看了看少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其实我是逃出来的。”
逃?方岩和少年奇怪的对视一眼。
“我随方将军伏击颉利可汗不成,原以为要战死殉国,生死之际冯天青率二百幽州军来救,这才逃出生天。此战虽以寡敌众、杀敌众多,可定北城毕竟是丢了,所以方将军自缚到长安请罪。”谢江临还是有些虚弱,说到这里停下来喘了口气。
这些事情方岩多方打听都已知道,可是后来呢?
“一路上伤重不治又死了数十人,最后我们和幽州军一共只有不到二百人到了长安。想不到的是,我们没有因为兵败被斩首,也没有因为杀敌而被嘉奖,兵部一纸军令把我们送到西北去凿石头!”谢江临呼吸声重了起来,满眼都是怨恨,“我们这些人几乎人人有伤,每日只吃一碗沙子饭,却要开山凿石,半年下来死的只剩了一百人!想不到没能轰轰烈烈的死在战场上,却要屈辱的死在采石场里!你知道我今天的伤是怎么回事吗?”
谢江临一把撕开衣袖,露出了左臂。左臂已经严重的肌肉萎缩,只剩一层皮罩在骨头上,象一根黑不拉几的柴火棒。这根柴火棒上不但在流血,还散发这一股臭气,伤口已经腐烂了,“这是在定北负的伤,半年了不但未能痊愈,如今都动弹不得!因为在采石场不但没有药品,连饭都没得吃……”
“竟然把英雄当做囚犯,岂有此理!”少年大怒,一脚把车厢里的锦墩踹翻。
“方将军和冯天青、王少阳他们不反抗,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军人,军人打了败仗就得接受惩。可是他们都有功于大唐啊!就该这么无声无息、这么窝囊的等死吗?”谢江临越说越激动,英俊的面容一片扭曲:“他们认命了,可老子不服!听说大唐第一次武举就偷着逃出来,老子就是一只胳膊也得个武状元!让天下看看,我们定北军个个都是好样的,我们不是囚犯,我们应该死在战场上!”
沉默……
方岩从没见过谢江临这么情绪激动,他终于明白了谢江临为什么这么不堪一击,为什么假装潇洒用剑。用一只手杀进四强,天知道他付出了多大的意志和决心,天知道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少年突然抽出佩剑,一剑把那锦墩劈为两片,“本王若不为定北讨个公道,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