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武卫大将军名叫王君廓,乃是当世无双的猛将,太祖李渊曾下诏褒奖:“以十三人破贼万,自古以少制众,无有也(注1)”。绿林出身,不及弱冠便落草为盗,后降宋老生、投瓦岗军、降李渊,曾为盗贼的经历是王君廓最大的污点,如今却被一个小校当面讥笑,如何能忍?
王君廓当即抬手一马鞭狠狠向面前这个家伙抽去。谢阎王也不躲闪,任由马鞭重重打在了脸上,一道鞭痕从耳朵到下巴,血从鞭痕渗出来,接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
王君廓额头青筋直跳,死死瞪着谢阎王:“你是何人?”
“会稽谢江临,见过大将军!”谢阎王丝毫不顾流下的鲜血,声音不卑不亢。
会稽谢家的人?王君廓看他竟有几分眼熟,不禁心头一动:“谢映登是你什么人?”
“这混蛋便是谢家九郎,谢映登的亲侄儿。”一个三绺长髯的中年文士走了过来,遥遥对着王君廓躬身一揖,朗声道:“君廓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啊!”
这中年文士正是定北折冲府都尉,苏定方!苏定方乃是冀州武邑人,自幼骁悍多力,胆气绝伦,十五岁即保护乡里,冲锋陷阵,杀大盗张金称于郡南,败诸侯杨公卿于郡西,杀得贼不敢犯。隋亡后解甲归田,天子晓其善战之名,便下旨请为定北折冲都尉。
苏定方是定北的折冲都尉,只是个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而王君廓却是右武卫大将军,是正三品下怀化将军;论官阶的话,两人差了从三品的整整三级!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军伍之中最重上下阶级,奇怪的是,此时二人见面,苏定方却不依下级礼仪参见,仅以常礼寒暄。
王君廓本是极跋扈的性子,只道苏定方轻慢自己,正待发作,却见苏定方身后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走了过来,抱拳道:“见过王兄。”
方岩等人暗暗惊异,正是破庙里那个白衣女子!
“见过殿……李兄。”王君廓见这女子后竟愣在了原地,话说了一半急忙改口。半晌之后才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冲苏定方抱拳道:“定方贤弟别来无恙?”
王君廓从小落草为寇,苏定方自幼保护乡里。王君廓鱼肉百姓,苏定方杀贼无数。王君廓阴鹜跋扈,苏定方忠直谦和……怎么看这两人都是天生的对头,只因这女子在场,二人便只得大事化小,假模假样的称兄道弟。
这女子究竟是谁?方岩、史老七、烽火心中惊奇,刚才王君廓虽只说了个殿字,三人便知道他是想说的是殿下!莫非这女子当真是大唐公主不成!?
史老七等人只是吃惊,谢阎王这等世家子弟脑子却转地飞快,看着当前形势,想着那声喊了一半的殿下,心里恍然大悟:难怪苏定方与王君廓要以朋友间的常礼相见。当着一位公主的面两军各举刀箭,这种事如何能摆到桌面上?此刻只能以旧识的身份相见,再看事情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谢阎王正在出神,不想苏定方转身叱道:“谢江临,你速将定北军今日斗殴人等押回营中惩处,不得有误!”
苏定方只提斗殴,不提两军当街剑拔弩张,显然是想把这一场风波大事化小,消于无形。
不想谢阎王却冲王君廓一拱手:“王将军打我这一鞭,是前辈教训,江临拜受了。但今日是非曲直自在人心,若大将军以威压人,江临却不敢坠了定北军的名声,倒要领教王将军手中宝刀!”
此言一出,苏定方鼻子都气歪了:“谢江临,休得胡言乱语!”谢映登与王君廓当年都是瓦岗军的统领,是并肩上过战场的生死兄弟,苏定方以为有了这层关系王君廓今日必不会再生事端,此事也会大事化小,想不到这谢江临竟如此不知好歹!
史老七、朱佑俭却越看谢阎王越顺眼,心里直呼痛快!方岩只觉不可思议,世上竟有这等不知好歹的人物!
那白衣女子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马上又恢复了那份恬静淡然。
听了谢阎王的话,王君廓怒极反笑,用马鞭指着他道:“有种!”
苏定方怒道:“谢江临,你敢不听军令!”
“强将手下无弱兵,苏将军带的好兵!”王君廓显是怒急,方才还叫定方贤弟,冷冷地口称苏将军:“某远道而来,算是领教了定北的待客之道,一个小兔崽子就敢向我挑战,某若不应战,天下人还道是右武卫怕了定北军!”
苏定方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当下做了决断,一声冷哼:“王将军大驾光临虽事先不曾告知,苏某未曾远迎亦为失礼。久闻王将军乃天下英豪,今日何不校场一晤,权做接风,岂不快哉?”
右武卫大将军私离驻地跑到定北来是为了什么事?莫非要密约造反不成?这绝对是犯朝廷大忌之事,少不得有御史参奏二人结党营私,意欲不轨。既然如此,何不打上一场,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苏定方与你王君廓不合!
王君廓仰天大笑:“好!你觉得吃了亏,我觉得丢了脸,那就痛痛快快打上一场,谁赢了便是谁有道理!”
苏定方扭头看了眼谢阎王,再看了看海站在街上的方岩,笑了笑:“王将军跟小辈动手岂不是有失身份?不如你我各出三人,三局两胜。定北若是输了,此事就此揭过!”
“痛快!若是右武卫输了,今天的事永不追究!”王君廓痛快答道,这本是绿林豪杰之间邀斗的套话,甚得他脾胃。
卖醪糟卖到两位将军赌斗,两军压上脸面,这游氏醪糟想不出名都难了。不过有意思的是,两军主帅看似怒气冲冲,眼神平静如常。
……
……
定北不大,出了城南门不远便有个小校场。
苏定方和王君廓并辔走在最前面,定北和幽州的兵也都尾随其后。按理说官场上的表面功夫是免不了,至少要寒暄客套一番,可二人只是默默前行,也不搭话。
史老七、烽火几人被谢江临等军法官押着走在最后。军法官们永远是板着脸,跟别人欠自己银子一样。史老七他们就表情各异了,烽火担心老婆孩子,高大卫忧心忡忡,史老七和朱佑俭却一脸轻松,反正事情已经出了,担心有什么用?再说了,不过是斗殴而已,大不了挨几下军棍。
方岩深知苏定方的为人,苏将军是决计不会处置自己手下兄弟去讨好别人的,可这事关系到两军脸面,真不知道双方怎么下台。想来想去方岩也没个章程,索性不去费那些心思了,这是该苏将军头痛的事情,他一个小兵跟着瞎操什么心?
史老七在一旁低声道:“我原以为苏将军的彩头会是那几个要被斩首的亲兵。他若赢了,便要王君廓饶那几个亲兵不死,这样还能卖王君廓一个人情。”
朱佑俭也在一旁道:“那苏将军为何不给王君廓台阶下?”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王君廓要斩那几个人不是因为调戏民女,而是气他们打架输了。先把打输了的砍头,回头去校场上把面子找回来,这王君廓倒也光棍!”
“王君廓就这么有信心能赢?难道他会亲自动手不成?”一想到能看到右武卫大将军亲自出手,朱佑俭便兴奋的直搓手。
史老七对着方岩问道:“你觉得王君廓是怎么想的?”
“王君廓是右武卫大将军,非有令不得擅离,更不能带兵入定北。他怎么来了?”方岩没回答,却反问史老七。
史老七闻言一愣,马上就说:“必是奉了陛下之命。”
方岩又问:“若是奉命而来,为何不声不响?来了好些日子了,也不见苏将军为他接风洗尘?”
此言出口,不但是史老七,包括朱佑俭、高大卫都心里直纳闷。王君廓乃是幽州大都督,还是右武卫大将军,是手握一方军政大权的诸侯,却悄无声息的到了定北,如果不是今天两边军卒险些酿成冲突,说不定苏定方还会假装不知道。这事还真是蹊跷啊!
史老七低声道:“右武卫大将军私自拜会定北折冲都尉,这消息要是传到朝中的御史耳中那还得了?定要參劾他一个图谋不轨,意图谋反啊!”
方岩长出一口气:“苏将军为什么这么痛快就同意跟王君廓比武?”
“自然是为了定北军的名声。”史老七脱口而出。
“苏将军就是要跟王君廓撕破脸!”方岩低声说:“你想想,先是不给王君廓接风,后来又有两军摩擦,这不就是要告诉别人他和王君廓不是一伙的吗?”
史老七用力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对啊,王君廓肯定也正担心这个,比武这办法正中下怀,正好借坡下驴,同意比武了!”说罢一脸得意之色。无论朱佑俭、高大卫等人诧再怎么问,总是一脸高深莫测,却不吭声了。
跟史老七弄清楚了苏定方的意图,方岩也觉轻松不少。他一转头恰好跟谢江临的目光交汇,在对方眼神里却看到一丝惊讶之色。谢江临在惊讶什么?难道说谢江临看透了两位将军的尴尬处境,他挑战王君廓其实是在给两军破局?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谢江临心思之缜密,决断之迅速,当真不凡!方岩不由得看着谢江临的背影呆呆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