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短,回到行营天已经完全黑了。夜色中的行营绵延数里,与霫族人居住时的规模大了数倍。虽是各路人马杂处,营地依然井井有条,巡逻的守卫在营地里来来去去,方岩甚至还发现了几处暗哨。萧皇后的领导力不得不令人佩服,一场惨胜之后不但没有人心涣散,反而到处一片勃勃生机。信徒们晚上也聚集在一起祷告,更加坚信自己受到长生天眷顾,至于圣山的地火则被认为是对虔诚信仰的试炼。
与信徒士气高亢不同,幽州军的辛苦劳作更多是严酷军纪下的习惯使然。代掌兵权的冯天青治军严谨,二百幽州兵更是万里挑一的精兵,军容丝毫不见懈怠。方岩刚刚走近营帐,冯天青就已得到通报迎了出来。
大家都是行伍汉子,方岩进了帐篷也不寒暄:“王大哥呢?”
“少阳兄弟今日轮值,巡营去了。”萧皇后力排众议让幽州兵也参与守卫,甚至把圣山之战中的突厥俘虏让幽州兵看管。固然这是因为前隋兵的兵力有限,更多是给予了他们极大的信任,在这一点上冯天青对萧皇后大有好感。
方岩见左右无人,径直道:“王大将军死了!”按大唐军律,战阵之上亲兵失主帅者皆斩。冯天青率领幽州军之所以驻留在此地,就是因为主将王君廓下落不明。
冯天青却没有流露出过于震惊的神色,想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过他还是正色问道:“还请方兄弟告知详情。”
方岩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暴病身亡。”这是他思虑再三才决定的说辞。主帅意外身死亲兵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若主将死于战阵之上,他们必然会统统被斩首;若主将是战后染病暴毙,他们则罪不至死。
“方兄弟的心意我知道,可你我都知道这不是实情。”冯天青一声长叹,“毕竟我是玄甲军,陛下若是问起我绝不会隐瞒!”明知承认主将阵亡会连累所有兄弟被斩首,可冯天青绝对忠于皇帝,绝对不会撒谎。
“这就是实情!”方岩霍然起身,扭头便走。他知道这不是个该说话的时候,消息说了就好,究竟何去何从还要冯天青自己决定。可方岩走到帐门口处又停住了脚步,忍不住道:“冯大哥,你要尽忠我很佩服,可剩下的这二百幽州兄弟怎么办!人命重要,还是你个人的名声重要?”
冯天青默然不语。作为玄甲军,忠君爱国是他一生的信仰,从无动摇!若是战场之上,他百死不旋踵,可他必须要对这二百兄弟负责!
一边是二百条人命,一边是自己终身奉行的忠君之道,究竟如何取舍?
……
行营夜间宵禁,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可以休息了。
可是这个夜晚不眠的并非只有方岩和冯天青,漆黑的夜色中,十几个突厥人穿行在营地的阴影中。他们的动作非常慢,借着呼啸的北风,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声音。按突厥习惯战俘通常会成为奴隶,过着牛马一般的生活。尽管唐人并未虐待他们,但他们绝不相信会有不吃肉的狼,有机会还是要逃跑的。
一支响箭破空而起!十几个俘虏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兵营瞬间就被激活了。火把四处亮了起来,士兵们从营帐中蜂拥而出,静悄悄的营地突然就成了进退有序的战阵,一波波士兵们朝俘虏们冲了过来。这不是陷阱,遇警不乱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才有的军事素养。
士兵群中闪出一个庞大的身躯,他一只手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提着把巨大狰狞的横刀,正是王少阳。王少阳用刀一拦,用突厥语大喊,跪下投降!
面临最后的机会,却没有一个俘虏屈服。草原的法则里,逃跑的俘虏会面对最严酷的刑罚,坐桩、五马分尸等等,这种酷刑的目的是震慑其余的俘虏或者奴隶。所以俘虏们在被发现的一瞬间就已经绝望了,嚎叫着发起了冲锋。没有兵刃,手里只有削尖的树枝和磨利的石块,对面是全副武装的精兵。
王少阳脸上毫无表情,横刀一顺就冲了上去,身后的兄弟们呈燕尾型左右包抄。两个最前方的俘虏立刻成了士兵手中横刀的牺牲品,残破的尸体飞出老远,血向四处飞溅出。但是见了血的俘虏没有显露丝毫胆怯,反而更勇猛地冲了过来。在火把的照射下那些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全是绝望,他们只求速死。
没有兵器碰撞的金铁交鸣,没有指挥进退的号角或者鼓声,只有濒死的惨叫声,和横刀砍剁人体的闷响声。俘虏们一个个被砍倒在地,滚烫的血液流淌在冻土上,冰冷无情。
方岩从营帐里冲了出来,迎面撞见一个十几岁的俘虏,乌黑肮脏的面孔上还满是稚气。他被这场面吓住了,直勾勾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地,也不知道抵抗或者逃跑。
方岩疾冲而至,一脚把这小俘虏踹倒在地,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想救这个小俘虏一命。身后几个兄弟们自然知道方岩用意,七手八脚把这个小俘虏绑了起来。方岩低头看着这个小俘虏,这还是个半大小子,比韩利年纪还小,长期的食不果腹让他很瘦弱。
史老七他们把绳子勒的很紧,小俘虏趴在地上,没有丝毫挣扎余地。他一侧的脸贴在地上,就这么呆呆的看着方岩,眼里突然有泪掉了出来。
小俘虏肋下有一道包扎好的伤口,应该是之前受的伤,绳子捆绑的紧,把伤口勒裂了,在不断渗血。方岩把绳子松了松,又把伤口处垫着止血的破布给整理了一下,好让这个小俘虏轻松一点。
“多,谢。”小俘虏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他竟然会说点磕磕巴巴的汉话,“放了我吧,我不逃了。”
方岩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说了不算,军营是有规矩的。”
“我,不想死。”小俘虏表情抽搐了一下,可能是说话牵动了伤口。
韩世谔会把这个小俘虏怎么样呢,杀了立威?方岩边想边回答:“只要不逃跑,没人会伤害你们。”
小俘虏惊魂稍定,用不熟练的汉话说:“我不想逃,可我发现了他们的打算,他们会杀我灭口。”
看得出这只是个很聪明的小俘虏,学习能力强,还很机灵。方他本来不打算逃跑的,岩可以想象出小俘虏的后悔和不甘,可是他又有什么选择呢?方岩淡淡的说:“我尽力不让他们杀你。”
小俘虏感激的看着方岩:“我是铁勒族的何力,要是你去我家帐篷,我请你吃手抓肉、喝酒。”听到这天真的邀请,方岩不由得想笑。
方岩从来没想过怎么处理俘虏的问题,可是萧皇后也没考虑吗?如果萧皇后考虑过,她会怎么做?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把俘虏变成信徒。如此首先要把俘虏里那些冥顽不灵之徒全部清除!难道这都是萧皇后的安排?
想到这里,方岩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自己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可是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为什么让幽州兵来看守俘虏而不是前隋兵,难道幽州军是用来背黑锅的?
几个前隋老兵挤过来,二话不说托起小俘虏何力就往外拽。方岩骤然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只见冯天青正和韩世谔在交涉着什么,手指一直往自己的方向指点着。方岩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头顶,大吼道:“放下他!”伸手拨开那几个老兵,把何力抢了下来。
韩世谔见此情景也走到了近前,冷冷打量着方岩。方岩毫不示弱,也仰头瞪着韩世谔。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众人鸦雀无声。
韩世谔喝道:“放肆,军营之中你想作甚?”
“此人为我所擒,韩将军要从我手上抢人吗?”方岩看见韩世谔就怒火万丈,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大胆,你不知军法为何物吗?”韩世谔二目圆瞪。
方岩嘿嘿冷笑:“哼,我是大唐定北折冲府的兵。不知韩将军有何见教?”史老七、烽火、韩利三人走到方岩身后站定,一副你划出道来我接着的架势。
韩世谔大吼:“拿下!”
方岩毕竟是并肩上过战场的战友,前隋老兵们万分不情愿拔刀向前,奈何军令如山。
冯天青、王少阳见状立刻站了出来,与前隋兵拔刀相向。
寒风呼啸,吹得人满脸生疼。所有人都有些发懵,也都不愿意动手。可谁都知道军令如山,一声令下立时要血溅五步!
“方岩,如果没有记错,此次北行领军的是我吧?”杨黛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路,让她走进来。
杨黛环视了一眼大唐士兵,语声缓慢且坚定:“大唐定北军、幽州军听令。尔等速速回营帐歇息,不得有误!我今晚要查营!”众人肃立应诺。杨黛与众人接触时日虽短,但她与一众军士是肩并肩杀敌杀出来的情义,这等威信就是她说话的底气!
“韩将军,这小俘虏我想送给贺逻鹘特勤做个亲随,你看妥当吗?”杨黛说完看也不看韩世谔一眼,转身道:“方岩,你带上这俘虏跟我来。”
史老七面色古怪,跟方岩挤眉弄眼。公主殿下显然是在偏袒你,你小子行啊!
韩世谔刚要回话,杨黛已经转身扬长而去。方岩抽刀挑开何力身上的绳索,跟在杨黛身后大摇大摆的走了。
小俘虏何力终于活了下来,但原本微妙两军的关系终于出现了裂痕。严格说起来隋军和唐军本来就是敌对的两方,不过因为杨黛的身份和萧皇后的威望而暂时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