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本名云锦山,第一代天师于此炼九天神丹,丹成而龙虎见,因以山名。此山为道教祖庭,自汉末起历代天师都在此传道,如今大唐以道家为国教,所以龙虎山并非远离人世的方外之地,而是不亚于紫禁城的庄严神圣所在。
时值深秋,地处南方的龙虎山依旧暑热未退,山下仙游别院的正厅里坐满了大汗淋漓的人。这都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装束不同、口音各异,有的望着窗外发呆、有的狂摇手中折扇、更有打着呼噜睡觉的。大厅中间盘腿坐了一个道士,一手拿酒壶、另一手居然拿了一本春宫,正看得全神贯注,口里啧啧有声。
方岩在一个角落里静坐冥想,心里却怎么都安静不下来。从长安被撵到龙虎山已经快十天了,从他到尾寻思整件事只有四个字:莫名其妙。
当日长安城外。
……
他跟杨黛还离城老远就被千牛卫给拦下来了,领头的正是大胡子张慎,后面还跟着一个冷冰冰的老宫女。方岩对她并不陌生,在济世堂第一次见独孤青鸾时身边不离左右的就是她。
老宫女显然不仅是个下人那么简单,她大喇喇站在原地,杨黛还得紧赶几步上前行礼。两人说了几句话后,老宫女冷冷的扫了方岩一眼,居然带着杨黛扬长而去!
这什么意思?方岩傻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杨黛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等我。
千牛卫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脏活儿,但这次居然没有动方岩,只是远远戒备,给张慎和方岩一个说话的机会。
张慎拿出了一张兵部文书,命令方岩不得进京,见令之时立刻启程赶往龙虎山,随军中袍泽修行道法。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命令?方岩完全摸不着头脑。
张慎看着他无奈摇头:“莫说你不明白,就连兵部签发命令的官员都不明白这算哪门子乱命。”
道门修行者一直有随军作战的传统,但军人从不入道门修行。表面原因是军人唯一的信仰只能是忠诚,而不是太上老君或者其它的什么神。真正的原因是,并不是修行有天赋而且要从小开始,军中都是些杀人吃粮的粗胚,让他们修行简直是白日做梦!
张慎沉吟片刻道:“前几日太皇太后回了宫,与陛下一番密谈,第二天兵部便下了这道命令。这道命令出自太皇太后和陛下,却拐了个弯经兵部发出,其中必有深意,你决不可等闲视之。”
独孤青鸾是修行世界里的绝顶高手,皇帝陛下更是玩弄阴谋诡计的大师,这两个人的计划岂是自己这种人能猜测的?方岩决定去不去多想了,反正龙虎山风景秀丽,去看看再说。
“修道这事先不去管它,说说豫章公主。刚才那位嬷嬷是太皇太后的贴身宫女,想必你也认得。她跟公主在一起就说明了太皇太后这次是铁了心的护犊子。陛下和皇后虽是天下之主,太皇太后的面子还是必须给的。”
“你是说联姻的事黄了?”方岩兴奋的搓了搓手,嘿嘿直笑,突然觉得老宫女那张丑脸可爱起来。
“今天你我二人的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决不能为第三人所知!”张慎脸上没有丝毫兴奋之色,反而神色极为郑重:“大唐突厥终有一战,此事天下皆知。联姻本是为了麻痹突厥,给我大唐换来休养生息的时间,此时悔婚则会授人口实,让突厥借机入寇!”
方岩点了点头,心想是不是自己太过孟浪,若真的因为儿女私情导致突厥提前开战,会有多少军中袍泽会措手不及而丢掉性命?
“有些话只是猜测,本不该对你说。连你我都以为敌强我弱、大唐尚无力开战,那颉利可汗也必是如此。然而我们果真那么弱吗?李靖李药师官居兵部尚书却久不在长安,他在干什么?你那死对头谢江临何等骄傲,为了走通太子的门路宁愿被人骂以男色娱人,就是着急把定北的弟兄们从苦窑拉上战场,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李靖不在长安很久了,久到大家都忘了还有此人,可他是百战百胜的天下名将,他一直在干什么?谢江临这厮脾气绝对够臭,但他眼光绝对够准、嗅觉绝对够灵,他豁出去不要脸也急着上战场,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天下一片生平,所有人都绝对大唐在休养生息,难道我们的陛下已经暗中磨利了横刀,只等雷霆一击?
方岩兴奋的满脸通红,一把抓住了张慎的肩膀,“你的意思是……”
“住嘴!我什么都没说!”张慎一把打掉方岩的胳膊,目露凶光死死盯着对方,怒道“你看起来聪明,实际是真蠢!你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吗?你我身在局中,才能通过蛛丝马迹猜到一些端倪,为了避免军机泄露,就应该将你秘密处死,这种事我千牛卫干的多了!”
方岩一愣,强笑道,“你既然说了,就是不打算杀我,这番情义兄弟我懂!”
“放屁!军国大事面前,你我的情义算个屁!要不是老子被撵出了千牛卫,这封兵部文书下来之前早就派人下手了……”张慎气呼呼的低吼。
“你不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吗?怎么……那你……”杨黛的行踪正是张慎透露给自己的,难道是受了牵连?方岩好生不安。
“老子今天对你说这么多,一是让你心里有数,你跟公主的事谁都不能说,一天不开战,你们就要全当不认识,更不能见面!二是点醒你,让你去修行这件事绝对不简单,你没有被灭口不是陛下开恩放你一马,是太皇太后说服了陛下,觉得你还有用,有大用!”
方岩终于明白了自己一不小心跳进了什么样的游戏。杨黛毕竟是豫章公主,皇家的事就算军国大事,随时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致自己于死地。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自己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大唐第一个武状元?笑话,只要死了不出半年,保准长安的百姓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好像从来没存在过。还曾妄想陛下和皇后会同意自己和杨黛在一起,现在想想都觉得可笑,因为在这些大人物眼中所有人都是棋子,唯一区别就是有没有利用价值。
方岩深吸一口气,压抑乱七八糟的情绪,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张兄点拨,否则我至今还浑浑噩噩。张兄为了我的事搭上了前程,还失掉了陛下的信任,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少来这一套,你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重要。我心里很清楚,干我这一行的知道的秘密太多,迟早没有好下场,陛下把我撵出去其实是想保全我。还有啊,老子我升职了,如今是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参议边塞军事,还有风闻奏事之权,可以上达天听!”张慎的得意洋洋不像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对他来说官职品级无所谓,风闻奏事的意思就是可以随时找皇帝打小报告,还是心腹大人!
方岩突然觉得大胡子这家伙绝对不是好人,明明升了官得了便宜,还让自己觉得欠了他!硬生生把杨黛从自己身边抢走,还能让自己老老实实地滚出长安,不再骚扰杨黛!
大胡子张慎眼里又流露出了老狐狸的光芒,掏出一封信交给了方岩,“张有驰拖我交给你的,说让你有多远滚多远,只要有他在长安,所有兄弟姐妹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张有驰那狼一样阴狠贪婪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中,没来由的让方岩一阵心安:是啊,有这家伙在,兄弟姐妹们绝对吃不了亏!
方岩接过信,又强行从大胡子怀里掏出了一包银子,挥挥手扬长而去。
长安的城墙在背后越来越远,方岩引吭高歌: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