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说的便是呼坨河。
河床深且平,这让呼坨河水量巨大却表面平静,于是河面才能结厚厚的冰。正是这厚厚的冰层让追来的突厥人愤怒又无奈,眼睁睁看着敌人不知所踪。
定北众人入水后顺流而下,没多久呼坨河就分成了两个支流,一支南下汇入了淖尔湖,一支继续向西。
方岩带着杨黛向着绰尔湖漂流而去。他在急流里不断挣扎,直到浑身没了一丝力气,最后索性放松身体听天由命,任由河水把自己带向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河水拐了个弯,水势终于缓了下来。方岩费劲的把绑在身上的丝绦解开,翻身抱住了杨黛。
天已经亮了,冰面透过微弱的阳光照在杨黛绝美的脸上,她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只有水藻一般的长发在漂浮着。
方岩几乎被冰冷的河水冻僵了,幸好冥想之术让他的身体强于常人,这才支撑了下来。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杨黛,她现在一动不动,身上也越来越冷。方岩只好紧紧抱住她,希望能传递过去一点体温。
杨黛胳膊轻轻动了动,似乎在告诉他自己还有知觉,方岩心里稍安。
光线在水里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这个世界非常安静,只有两个紧紧拥抱的身体一直漂流,如同两条鱼在冰下缓缓穿行,相濡以沫。
……
……
史老七等人则被河水冲入了向西的支流,此时后面突厥人早就没了踪影。这里水流汹涌湍急,水声轰响中众人快如奔马,好在河里没有尖利的礁石,这才有惊无险。
随波逐流不知多久,水面终于变得平缓开阔。
众人挣扎上了岸,在寒风大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现在只剩下张慎、史老七、烽火和昏迷不醒的韩利,其他兄弟都在激流中被冲散了,怕是凶多吉少。
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吸满河水的衣服很快就冻成了冰坨子,众人的体温急速流失,相互搀扶走到了一处岩石下避风。
史老七直冻得牙齿打颤,口齿不清地说:“火!生火!”
可大家在跳冰窟窿前早把浑身东西扔掉了,摸索了半天,最后只有烽火在身上摸出一把小刀。
烽火连忙用小刀把韩利背上的箭簇取下,这个半大孩子已经被冻得浑身发紫、鼻息微弱。
张慎把韩利拖到雪地里,三下五除二除去他的衣服,拿起地上的雪就开始搓。众人也顾不上冷了,都过来帮忙搓。
终于,韩利身上的皮肤有了点血色,体温也稍稍升高了一点。大家不由松了一口气,尽人事、听天命,能不能撑过这一关就看他的造化了。
张慎示意大家继续用雪搓别停,自己走到了一块大岩石下面。岩石下没有积雪,堆积着很多干枯的野草和树枝。张慎手脚麻利的剥树皮搓成一股绳,又将一根柔韧的树枝拗弯,用绳索系住两端做成一个弓子。削尖了根笔直的树枝,让尖头冲下抵在一块干木头上,又在尖头周围散上干草,最后用弓子搭住树枝,飞快的来回拉动起来。不多时干草里就开始冒白烟。张慎俯下身去轻轻吹气,一股火苗腾地冒了起来!
大家见状四处寻找干草、树枝投了进去,火堆很快就烧的旺起来,大家都冻不死了!
众人围绕火堆脱下衣服烤干。一阵阵寒风吹来,众人只觉胸前滚烫、后背屁股却早冻得没了知觉。此时此地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咬牙苦撑。
寒风中,张慎突然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吟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无衣是《诗经秦风》中的一篇,一众大老粗虽没读过什么诗经,却真真切切听的出歌里的兄弟袍泽之谊。
慢慢地,众人都跟着反复低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风雪漫天。
……
……
呼坨河向西不久就分了岔,南下的一支汇入了淖尔湖。
淖尔湖在霫语里的意思是白色圣洁的湖。按传统,每年的今天都要祭天凿冰捕鱼,这是整个冬天最隆重的节日。
族里的男人随可汗四处打仗都死光了,全族只剩一百多女人和老人孩子。在草原上没了男人的部落本来只能族灭或者被吞并,幸亏可汗冬天要吃“开湖头鱼”,霫族才算是留了下来。
捕鱼祭祀在凌晨就开始了。部落里最漂亮的姑娘是奥云塔娜,霫语里的意思是“珍珠般美丽聪明”,她今天要向长生天献上酒和供品,随后族里的长老率众族人跪拜长生天,保佑族里人丁兴旺。
所有的族人喝完酒后,长老大喊一声“上冰”,族人们就冲向了冰面。手套、皮帽子、羊皮袄,族人们今天都全副武装,但是奥云塔娜只能穿单薄的皮袍。她脸蛋冻的通红,满是冻疮的手早就冻麻了。不过她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冷,因为自己担任着最重要的使命,向长生天献酒!
长老在冰面上画好了窝子,确定了打第一个冰眼的位置。族里几个健壮的女人拿着冰凿子很快就凿出了一个大洞,湖水汩汩的冒了出来。因为冰封的水里缺氧,所以洞一打开立刻有不少的大鱼凑过来透气。长老手里拿着“抄捞子”,在冰洞里搅了几下,使劲往上一提,就从湖里捞出一条活蹦乱跳的胖头鱼来,这就是“开湖头鱼”,是要献给可汗的。
那鱼又肥又壮,在空中不断地扭动,落在冰面上又上蹿下跳。族长可高兴坏了,这么大的头鱼预示着来年风调雨顺,可汗一高兴就会赐下不少牛羊,全族就能熬过这个冬天了。
头鱼出水后就是下网捕鱼了。每隔五丈打一个冰洞,然后下穿杆,穿杆后面系着绳子,绳子后面带着网。这个时候族人已经全部跑到了冰面上忙活,大家喊着号子布网。有人往打好的窟窿上不停浇水,防止渔网冻在冰面上。
随后就是焦急的等待。大家任由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雪花吹打脸庞,心里却有着最火热的期待。
终于,长老大喊一声:“起网!“族人们喊着号子拼命拉动渔网,于是大网裹着冰层下的鱼儿缓缓露出冰面。捞上来的鱼的体温比冰面要高,所以散发着雾气。大家笑着叫着,兴奋地争抢那些大鱼。按照族里的规矩,身边的鱼都属于自己!
奥云塔娜向长生天敬酒的任务已经完成,趁着着微明的晨曦和蒸腾的雾气,她欢快的喊着冲向最大的两条鱼。可是她突然大叫一声,蹦出老远!
大家吓了一跳,向着奥云塔娜身边看去,那两天大鱼竟然是两个人!
长老走过来,伸手摸了一下两个人的鼻息,大喊:“还活着!”
长生天保佑,这么冷的天他们居然没被冻死!整个部落的老老少少此时也顾不上鱼了,过来七手八脚就把这两个人抬上了雪扒犁,送回了部落。看装束这两人是汉人,但是整个部落里没人在意这一点,因为长老说这是天生天带来的客人。
方岩和杨黛被长老安顿在了奥云塔娜的帐篷里。长老不懂医术,却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他看得出来这两个汉人主要是刀伤和脱力,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一顶温暖的帐篷和一锅热乎乎的鱼汤。
长生天的客人刚刚住进帐篷没多久,白灾随后就到了。所谓白灾就是暴风雪带来的极寒天气,每次都会带走无数牧民和牲畜的生命。
漫天的狂风暴雪中,霫族几十顶破破烂烂的帐篷似乎随时会解体。方岩完全是被呜呜的风声给吵醒的,他虚弱的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胡人姑娘正好奇地看着他。这姑娘头发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洗了,看起来像黏在一起的毡布,脸上也都是皴裂的血口,只有一双乌黑的眼睛清澈见底。
胡人姑娘搀起他来,手里拿了一碗东西喂他喝。方岩哪里顾得上喝东西,着急问道:“公主殿下呢?”
胡人姑娘听不明白他说什么,看表情却猜到了意思,于是用手一指。方岩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杨黛安静的躺在帐篷的角落里,似乎在熟睡。
方岩把心放了下来,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又酸又疼,浑身的伤口仿佛同时发作了起来,疼的他一咧嘴。那胡人姑娘粗手粗脚地把一个破陶碗塞进他嘴里,直往下灌。方岩咕咚咕咚呛了好几口,好不容易把这汤灌完,一口气才缓了过来。
方岩吧唧吧唧嘴,发现一股子鱼腥气,这才知道刚才喝的竟然是鱼汤。方岩不禁暗自苦笑,他险些成为大唐军中第一个被鱼汤淹死的人。
看见胡人姑娘开心的笑脸,方岩不由心中一暖,连忙抱拳施礼道:“在下方岩,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胡人姑娘满脸不解,摇了摇头,指着自己道:“奥云塔娜”。
方岩立时明白了过来,指着自己:方岩,又指着杨黛道:杨黛。
奥云塔娜格格笑着,显得特别开心,指着方岩道:阿卡,又指着杨黛道:阿查,意思是哥哥、姐姐。
奥云塔娜自己乐了一会儿,就从帐篷的角落里拿出一些干草,放到嘴里一阵大嚼,然后走过来,很熟练的掀起方岩的衣服,将嘴里嚼烂的草胡乱涂在了方岩身上。
方岩只觉得伤口一阵发麻,疼痛大减。这草药确是有奇效,方岩的伤口不但没有肿胀发炎,还有收口结痂了。只是涂在身上尚且如此之麻,真不知嚼在嘴里是什么感觉,想到这里,方岩望向奥云塔娜的眼神不禁多了份几分感激。
不远处的杨黛低声呻吟了一声,方岩和奥云塔娜赶紧过去看。杨黛嘴唇干裂,双眼紧闭,不住叫冷。方岩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热得烫手!
那日杨黛杀那萨满是以伤换伤、两败俱伤的打法,虽然拼尽全力阵斩敌人,也被其临死前的全力一击击中。而后又被方岩抱着跳入冰河,漂流许久,导致外寒入体,此时内伤外患一起发作起来。
帐外寒风怒号,帐篷里四处透风撒气,冻得人搓手跺脚。杨黛本就生病,此时更是耐受不住。方岩跳起来捡起帐篷里一切的毛皮、毡子、篷布等等,都一股脑的堆在杨黛身上。方岩有指了指正在熬着鱼汤的火堆,连说带比划终于让奥云塔娜明白了他需要柴火。
奥云塔娜看着方岩焦急的样子,二话不说转身冲入帐外的寒风之中,不一会就拖了根原木进来。奥云塔娜极穷,家中甚至没有斧头,只好拿出一把破柴刀来砍木头。那木头冻得象石头一样硬,不几刀奥云塔娜那布满冻疮的手就震得满是鲜血,奥云塔娜却丝毫不管,只顾挥刀蛮砍。
方岩看得一阵心酸,抢过奥云塔娜手中的刀。他把之前领悟的刀法用在了砍柴上,运刀处毫无滞怠,直如切豆腐一般,不一会便砍得满地木条。奥云塔娜在一旁看得满眼惊奇,直拍手叫好。方岩把木条塞入了火堆,很快火就旺了起来。
鱼汤已经熬的稀烂,方岩好不容易喂杨黛吃了一碗,又把她抱到火堆边。这时候也管不了许多了,方岩招手让奥云塔娜过来,三人依偎在一起,裹上所有能盖的东西,希望能撑过这夜晚的严寒。
火堆烧得噼噼剥剥作响,把三个人的影子映到帐篷上。方岩看着帐篷里简陋到极点的家什,看着奥云塔娜被寒风吹得满是皴裂的脸,不由得感慨这姑娘的艰苦。
不过奥云塔娜从小孤苦,早就习惯了苦难,此刻觉得身体暖和了起来,身边又有人相伴,竟感觉到一丝久违的亲情,不知不觉便哼起歌来。
方岩也听不明白她唱了些什么,只觉得歌声苍凉悠扬,似乎诉说着人生的苦难和艰辛。
方岩一晚上没合眼,不断给火堆添柴。身旁的杨黛浑身滚烫,却一直冷的打哆嗦。这是最关键的一晚,如果杨黛能挺过来就会慢慢恢复,如果还退不了烧,在漠北荒原这缺医少药的地方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不知是那碗鱼汤起了作用,还是恢复力惊人,天亮的时候杨黛不再冷的哆嗦,呼吸均匀起来。方岩伸手摸了下杨黛额头,发现她的烧已经退了。
感觉到有人摸额头,杨黛微微睁开眼睛,低声问道:“其他人呢?”
“都跳进河里了,突厥人追不上。”方岩也不知道兄弟们的死活,只能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
杨黛闻言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方岩体力也恢复了一些,就挣扎这起来做饭。奥云塔娜熬的鱼汤虽能救命,却极为难喝,不过就是用柴刀把鱼斩为几段,扔进放满雪水的锅里煮而已。方岩拖来一条十几斤的大鱼,用唯一的那把柴刀把鱼开膛去鳞、去掉内脏,用雪水洗掉血污;找来一块动物油脂在锅底化了,然后把鱼肉略煎,再倒入雪水,用大火烧。不一会儿,一股浓浓的香气就飘了起来,鱼汤也慢慢熬变成了乳白色。
奥云塔娜犹豫了好几回,最终狠了狠心,从一个角落里拿出了个层层叠叠的小包裹,打开后里面竟是一块黑不拉几的盐块!草原上盐极为稀少,只能通过跟唐人交易获得,所以这便是家里最值钱的宝贝。方岩接过奥云塔娜郑重捧过来的盐块,敲下了一点,然后把盐细细碾碎,撒进了鱼汤。
奥云塔娜赶紧把剩下的盐块包好藏了起来,随后就流着口水冲了过来,也不管熟了没有,用她那个破陶碗盛了鱼汤鱼肉便大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烫的直咂嘴。
一声轻笑传来,杨黛醒来看见奥云塔娜的吃相实在是忍俊不住。奥云塔娜也傻笑着,还把自己啃的一塌糊涂的鱼递了过去。面对天真烂漫的奥云塔娜,杨黛毫不犹豫接过鱼来就吃,看来也真是饿惨了。方岩见状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知道杨黛已无大碍,就需要恢复体力,于是赶紧盛了满满一碗递给杨黛,随后跟奥云塔娜也一人一大碗吃了起来。一时间帐篷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稀里哗啦的吞咽声,三人吃得是不亦乐乎。
方岩和杨黛自离开定北一直是在马上吃冷冰冰的干粮,这是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吃的最饱的一顿。吃饱后方岩看突然问杨黛:“殿下,当日冰河之中别无他法,我只能失礼了。”
杨黛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方岩。
方岩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两人在冰河中甚是亲密,虽说事急从权,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君臣之礼,可退一步来说,杨黛毕竟是个年青姑娘。
气氛尴尬了一阵,杨黛淡淡笑道:“无妨,袍泽间本应如此。”
说实话,当日形势危急,方岩现在细细想来倒是真如杨黛所说,他完全把对方当成了袍泽兄弟,全无一丝男女之情。
事情既然说开了,方岩最后的一丝顾虑也消失无踪。只是那天冰层下,细碎光影映照的脸庞深深印在了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