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完颜宗望的中军帐,分宾主坐下,几个人便沉默了下来。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心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拿一些稀松平常的话来敷衍一下场面。
在听了楚翎大致描述的如何从完颜宗翰手中逃出之后,完颜宗望点头感慨,继而向耶律斡里衍笑道:“公主,我说的没错吧。东方瑾不是那种轻易就认输的人,他总有一套自己的办法。”
耶律斡里衍轻轻哼了一声,道:“我知道。我看上的人,本就不该那么弱,不然也入不得我的眼了。”说罢,不去理会楚翎投来的目光,起身向完颜宗望道:“二太子若是没事,那我就告辞了。”
“公主请便。”完颜宗望点头,望着耶律斡里衍掀帐出去,停了一停,笑向楚翎道:“一路远来辛苦,郡主是否让你的朋友也趁早去歇息歇息呢?我已经吩咐下去安排好了帐子,郡主可以尽管放心。”
“都统说的是。”楚翎转向莲,道:“莲,要不你先去休息吧,这些天跟着我,你没睡过一天的好觉。现在在这里,你大可不必担心。”
莲目不转睛地望着楚翎,只是不说话。半晌,他静静地起身,缓缓地把目光从楚翎身上抽离,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完颜宗望一直追随着莲的身影,直到他走出去,方把目光收回来,摇摇头,道:“你这个朋友……恕我放肆,还是少和他在一起罢,戾气太重,不是件好事。”
完颜宗望如此说,楚翎只是微微笑了笑,淡淡道:“他本质上并不坏。而且,是我欠的他,我没有理由让他离开。”
完颜宗望望着楚翎:“这个时候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此言一出,完颜宗望并不知道楚翎为什么一下子沉默了下来。看得出她的情绪明显地在剧烈波动,完颜宗望便不做声,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因为可以想象,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中,她冒着千万种风险来见他,所要讲的事情,绝对不会是那么简单。
而且,在完颜宗望心中,眼前的这个女孩,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总觉得在恍惚间,有一个遥远的身影在她的身上重合,而那个身影,在他内心的最深处,时常带起一阵最尖锐的痛楚。
两个人彼此沉默无言不知多久,都渐渐沉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终于,楚翎像下了决心一般,伸手在随身的荷包中掏出一样东西,默默地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塞入了完颜宗望的手掌中。
“这件东西,你认识吗?”
“这是……”完颜宗望疑惑地摊开手掌,仔细辨认了一下手里的东西,眼中流露出迷惑的神色。
“这是一截束带啊。”
“没错,是束带。”楚翎苦笑了一声,“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保存了那么久,我也不清楚是否在中原地区有人会心血来潮地在身上佩戴这个……最主要的一点是,我在洞庭派的老屋子里面发现了它……”
“你是说……”完颜宗望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领口侵了进来,浑身肌肤紧抽,握着束带的手也不由死死攥成了拳。
“我从粘罕手中逃脱之后,就一路南下去了洞庭。在洞庭派的老屋子里,我一连待了三天……”楚翎的声音静静响起。她是在平静地叙述着一件事实,但是这在完颜宗望听来,却有如掘开他心底总以为愈合了的伤疤一般的痛苦。
“……那里的一切都已经毁了,化为灰烬,纵然是枯骨孤魂,在二十年后都已历经了又一次轮回。但是天道昭彰,就算是再隐秘的事实,老天最终还会留下不灭的证据。这截束带,是我在一间屋子的角落中发现的,至于它为什么会存在,我想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在洞庭派被灭门之后有人去过而留下;第二,这本身便是凶手留下之物。若不是我当过几天金国的郡主,断不会知道这束带乃是你们族人的特有饰物。所以,无论从哪点来说,在老屋子留下这束带的人,必然与洞庭派有着很深的渊源,而这样的人,对于我来说,只能,第一个想起的是你……”
楚翎转过头,深深地望着完颜宗望,却发现他已经闭上了双眼,脸上流露出的神色,更是连楚翎都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传闻中的纵使风雷在前也丝毫不变色的完颜宗望,坚忍果决无双的二太子,楚翎在与他相处的短短时间内从未见过与痛苦有关的表情在他脸上浮现出分毫,此时却如同浑身上下都被敌人的利剑所刺透——不,就算是身体受再多的创伤,流再多的血,完颜宗望也不会皱一下眉。他现在痛的是一颗心,整颗心就像是被泡在了陈年创口流出的鲜血中,伤痛得令他的眼角微微颤抖。
见到完颜宗望这样的表现,楚翎的心也开始阵阵抽痛。完颜宗望始终没有开口,这令她的疑虑进一步加深,如果事实果真如她料想的那样,那她,又该如何开口。
还是,绮年,早在你们相识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一场错误?
好久好久,完颜宗望缓缓张开眼,目光对上一旁静静望着他的楚翎,递给她一个微弱的笑容。完颜宗望回身,把那半截束带放到了案上,平静地开口道:“这条束带,它并不是我的东西。”
他转过身,指着自己身上的束带对楚翎说:“在我们女真族,束带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我自小用的束带,带扣都是以黄金制成,虽花式有所不同,但是束带上的装饰莫不是镶以大量的黄金和珍珠。这才是女真贵族所用的束带。而你带来的那一截,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了,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它的做工与用料皆平常,该是一般平民所佩之物。所以,你不该怀疑我。”
楚翎仔细观察了一下完颜宗望的束带,的确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一眼就看出是贵族之物。而她在洞庭派老屋子发现的那截束带,就算是崭新的也与贵族二字沾不上一点边。完颜宗望乃是完颜阿骨打的二儿子,堂堂金国二王子,说什么也不可能去用这样的束带。
心中竟感觉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像一块长时间盘踞在头顶的阴霾忽然散去,露出了不算晴朗但是辽阔的天空。明知道自己是离回去的路又远了三分,但是楚翎却并没有感到失落。她低下头,默默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好半晌,仿佛是要加深自己的肯定一般轻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完颜宗望叹了口气,苦涩地笑了笑:“明确的说吧,我可以允许你怀疑我任何事,但绝不容许有人怀疑我对绮年的感情。她的死,是我心中最大的伤痕,或许,我只要再多留那么几个月,我就可以挽救她的性命……起码,不会让她就这样含恨而去……”说罢,他深深垂下眼,从胸腔中涌动出一阵类似林间夜晚最苍凉的风一般的叹息。
楚翎动了动嘴唇。她说不出话来,从完颜宗望的脸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所背负的十字架在他心中烙下了何等的印记。楚翎感到微微的晕眩盘旋上头脑,一时在原地站不住脚,无言走上前来,默默地拿起了完颜宗望放在案上的那截束带,翻来覆去仔细观看,似乎想从上面找出更多的东西来。
“你,到底与绮年是什么关系?”完颜宗望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楚翎不禁一个激灵。
“其实,自从上次见面,我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普天之下,有两个相像的人并不足为奇,但是,绮年已经死了二十年了,你却对她的一些事情了如指掌,甚至不惜千里特地跑到洞庭去追查真相……我并不是不相信你所说的那样,与绮年有某种特殊的联系,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为她做那么多?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楚翎慢慢转过身,完颜宗望一双风云捶打的明亮眼睛正牢牢地盯着她。她轻声笑了笑,伸手至腰间摘下了那串一直挂在身边的双生铃。
“都统大人。”楚翎慢吞吞、一字一句地道:“你认识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