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璧斯仁让我把靠西墙的大缸挪一下,他要掏一条小水渠。我挪开缸,地露湿润的一块圆,潮虫和蚰蜒四处逃窜。这么干旱的院子,这个圆却湿得发黑,像是十年前的旧景象。
我问缸在这里放多少年了,丹璧斯仁闭上眼睛算……分树那年之后……黑花牛生六个牛犊之后……南面房子盖完……十五年了。
十五年,潮虫一族在此居住超过一百多代,这是我的猜测,也可能只有七十代。总之,缸下有一小块江南。这件事丹璧斯仁不知道,县国土局更不知道,只有潮虫、蚰蜒和我知道。它们在幽暗湿润的30㎝×30㎝的江南产卵和睡眠,醒了出去看别的地方旱成了什么样子。丹璧斯仁的西红柿根本没红,像青枣那么大,垂在秧上思考继续生长还是缩回去明年再说。虫子们看罢钻进湿土,说还是咱们这个地方好哇!水利也是昆虫的命脉。
可是,缸下湿土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对别人来说,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我一生都在思考这些愚蠢的问题,包括思考鹰为什么能在十分之一秒时间内分辨两种不同的声源。人们说地下有暗河,而暗河得知丹璧斯仁家院子靠墙的地方放一个腌菜的破缸,用土壤毛细管道群把水接到了这里,估计是这么一回事。总之,丹璧斯仁家缸底下是湿润的。
我把缸旋转着运回原处,准备把潮虫蚰蜒捉回塞进去,但虫子已经没影了。
丹璧斯仁问我干什么?
我说让潮虫们继续过好日子。
嗐,丹璧斯仁说,那我绕道吧,从东墙掏个小水渠。
我想起在德国,每天进山上的树林里逛。一天,我见一个红面人——德国乡下人红面居多——用铁锹在林地掏了个洗脸盆大的坑。我并没问他干什么,他却声情并茂地对我讲了一通德语。见我茫然,他又用英语把刚才的德语翻译了一遍。我用蒙古语告诉他:祝你健康长寿。他耸耸肩,抗锹走了。下午路过这里,见小土坑涨满了水。刚好红面人牵一只牧羊犬走过,他让犬在坑边饮水,并满意地对我笑。这人把肩上的铁锹递给我,怂恿我也掏个坑。我刷刷刷掏了个坑,想:这会怎么样?第二天早上,我挖的坑里满是水。凡是有森林的地方,地下就有一个水库。水从地下慢慢涨满小坑,跟坑沿齐平,并不漫出来。在斯图加特这个名叫索力图的山林底下,不知蓄着多少水,它们是暗地里的汪洋。水住地下,并不因为它们是水就暴发流淌。水们安静地呆着,像在候车室等车。
在索力图,六月的天气,每天下十几场雨,每场几分钟。森林的叶片把水份蒸发到天上,而水哪儿也不去,像从云彩兜不住的衣襟里泼下来,回到老地方。索力图的风透明,土被树根藏在脚下,地面没灰尘。斯图加特城里,参天的树木四处可见。我在德国的土地上没见过庄稼,除了森林,就是草场。
水藏在有遮蔽的地方,树下面、草下面都有水的管路。丹璧斯仁大缸遮蔽的地方也有水的身影。那时,我应该用铁锹在丹璧斯仁的缸下面挖下去,日夜不息挖到地下那条暗河。
水滴没有残缺
每一滴水都是圆的,水比所有的东西都看重圆满并保持圆满。水珠将滴未滴之际,是瞬间的椭圆,坠下马上修复成为标准的圆。水滴在空中坠落,水分子拉紧了手,绷紧了身上的衣衫。每一滴水都抱着如此大的力量和信念——保持一个圆。圆不会分散,圆没有残缺,圆可以保持自己的力量又借助别人的力量。水在空中被打碎,化为新的水珠,新的圆。把水称为兄弟何等准确,它们用看不见的手抱在一起,不分离。
水透明,人看不清水的容貌和水的个体。所谓“水分子”只是科学的一种说法。每个水一定有小到人眼看不见的身体,它们彼此相识相亲,不分你我。
把一碗水、一壶水、一桶水倒入江河湖海里,它们瞬间融合,找不到过去的“我”。水有神奇的融合能力,不固执、不拘泥、不自我,最在意和合。把瓶里的水倒入杯里的水,分不出先后,它们如同自古以来就在一起,没区别。
相比较,人的融合最难。与其说性格难合,不如说文化难合,文化所包含的真实与虚伪、虔诚与诡诈、信仰与傲慢,让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文化和利益绝不妥协,宽容在大部分情况下是一句空话。有的夫妻过了一辈子还在争吵,文化或价值观把每一件事都变成导火索。人看到水的融合会不会自省?只要是水,一杯脏水倒进干净水里,也会被均匀地淡化与净化,干净水慷慨地接纳了“脏水”,使它们比原来清澈一些,尽管水的整体浊了一些。
天下没有比水更加包容的物体。水无差别,无分别,水尽最大力量维持着平衡。水比钢铁坚硬又懂得温柔,水动驰万里,静守千年。人不知水的衣服在哪里,波浪是水奔跑的身姿却不是它的衣服。有一天,冬天洋井的铸铁包了一层透明的膜,是冰,这就是水的外衣。水最巧,这一层冰多么薄、多么均匀。水可以分成多少层呢?它可以分成无数层却不分层。“浑然一体”这个词最适合于水。
水不挡光。生物的生长离不开阳光。阳光对植物而言,不止是温度,还是能量,像粮食一样。水的透光性保证了水中生物的生长。水无私,生育万物。
我们抓不住一滴水,更没办法用手捧着水走过千万里。水爱自由,它不想成为人的装饰或附庸。但人们身上有水。血液中99%的成分是水。这些水里携带着人赖以生存的氧气,含着把水变红的血红细胞。血水运送人体的养料和废料。而人体细胞内有更多的水。水做的女人是红楼梦的说法,水做的人是上帝的说法。我们生活在身体的水中。但我们还是不像水,像我们自己。
苏 醒
沈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已经是11月末了。人们换上羽绒服,小心翼翼地在冰雪路面上滑行,一如狐步。这时,草们——包括散草和草坪里优雅的洋草——都埋在大雪里。再见到你们,要到明年春天了,我对草说。
有时候,阳光也有充分的幽默感。今天,也就是雪后的第三天,阳光大力而出,何止于暖意融融,它们鼓足了马力倾泄在雪上。仿佛太阳不想过冬天了,冬天没意思。雪只好大忙,一层层塌陷着,安排小沟小渠把水流出去。屋檐滴滴哒哒。大街变为醒目的黑色,人们抱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肮脏的冰激凌式的雪泥里,上班或干其他什么。
我看到了最美的景象——
草们苏醒过来。它们刚要被冻死,就被阳光大佬抢救过来。或者说,它们在雪被窝里才做了一个梦,被刺眼的阳光吵醒了。我看到,草的腰身比夏天还挺拔,叶片湿漉漉的,好像孩子们破啼为笑时睫毛挂的泪花。
大雪刚来,土地原本没有冻透,还在呼吸,为草暖脚,往它们脸上吹气。那么雪一融化,就像在游戏中你把一个藏着许多孩子的被单突然掀开,它们笑着喧哗而出。大摇大摆地走在屋檐下面,砖垛旁和高尚的草坪上。
原来,我一直感受到草的谦卑。草在此刻却傲慢而美丽,像身上挂着许多珠宝跳舞的康巴汉子。
最主要的——我觉得草们,至少是我家屋檐下的草——像我一样愚蠢,它们以为春天来了。它们仪态的娇羞与庸倦,和春天时分一模一样。我指着手上的日历表告诉它们,有没有搞错,还没到12月,怎么会是春天?草,要不怎么说它们是草呢,根本不理我,以为春天到了。
你听到河水的声音了吗?
你看到大雁的身影了吗?
我还是很感动。我觉得我对自己的生命的看法没有像草那样珍惜与天真。能活就活,每天或者说每个小时都旺盛着。死根本不会是生的敌人。那几天,沈阳真是美丽极了,在未化的白雪之间,一丛丛草叶像水洼一样捧着鲜绿。而我,骑自行车吹着口哨检阅了所有的草,穿行在它们的梦境里面。
太阳在冰上取暖
雪后的寂寞无可言说。
如果站在山坡上俯瞰一座小城,街道上雪已消融,露出泛亮的黑色,而房顶的雪依然安然如故。远看,错落着一张张信笺,这是冬天给小城的第一份白皮书。
雪地上,小孩子的穿戴臃肿到了既不能举手,也不能垂放在肋下的程度,其鲜艳别致却如花瓣纷繁开放。当一个孩子赤手捧一只雪球向你展示的时候,他的笑脸纯真粲然,他的双手也被冻得红润光洁了。孩子手上的雪球已融化了一半,显出黑色,掌心上存着一汪雪水,有些浑浊,透过它仍看得清皮肤的纹路。
孩子站在雪地,为手里捧着的雪而微笑。这的确值得欢笑,游戏的另一方是上帝。孩子通过雪与上帝建立了联系。
在冬日的阳光上,最上层的雪化了,又在夜晚冻成冰壳,罩在马路上。这时的行人双腿直视举步之处,许多人因此改掉了喜于马路遍览女人的习惯。如果哪个人脚底一滑,手臂总要在空中挥舞几下,决不甘心趴下。倘是向后摔倒,胳膊向后划如仰泳者。向前倒属自由泳式。我看到一位女性右脚一滑,双臂向右上方平伸,我心里热呼呼的,这不是舞蹈“敬爱的毛主席”吗?君不见,当唱到“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深沉有力地)要对您讲(昂—昂)”之时,双手攥拳向右上方松开前送,头亦微摆,表示舞者有向日葵的属性。
在雪路上行走,摔跤富有传染性。比如离你不远的行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在地上,你往往也照此姿势摔在地上。预防导致不平衡。
最好的雪景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的“马路湿漉,房顶融雪/太阳在冰上取暖”。
微融的冰所反射的阳光,是桔红色的,在南国看不到。
乌鸦站在秋天的大地上
从格日僧往东,一直到新苏莫,秋天的大地仿佛沉浸在往事中。早晨的白雾八九点钟才散尽,牛毛黄的荒草被雨浇过,贴在泥土上。褐色的大地延伸到地平线的雾岚里,好像在想一件事。大地如果想一件事,四周变得静悄悄,像在帮它想。夏日的牛群和野花去了哪里?雨水去了哪里?野鸭子和像踩一双滑雪板飞翔的蓑羽鹤都无影踪。大地失去了这么多的东西,势必要闭上眼睛想一想。
乌鸦第一个闯入草原的早晨,即使没有人,它们也“呱呱”叫着,听取从远处传过来的回声。仔细辨析,乌鸦们叫得短促,是半句话,等待别的乌鸦来接续,咕——呱。像说相声有捧有逗,嗯啊那是。它们的音长,刚好跟扇动翅膀的频率符合,也像借力。过一会儿,乌鸦站在了泥褐色、带着白霜的大地上。
乌鸦赤着双脚,结霜的泥土上留下它们的足迹,像国画所谓皴,钉头皴、拖泥带水皴。动物都赤脚,而在秋天看到赤脚的乌鸦,让人感到它们一年当中一无所获,甚至没得到一双短靴子。草原上没有粮食,乌鸦们三三两两站着,抬颈看,似乎对不长庄稼的土地感到气愤。
我一步步朝乌鸦那里走,不知哪一步让它们起飞。走到很近的地方,瞧见乌鸦翅膀有几根大羽闪出蓝光,像高级的漆,黑里暗藏着深蓝。如果不是乌鸦,连宝石都放射不出这么神秘的色泽。人说乌鸦聪明,像水里的海豚。我觉得海豚更友善一些,乌鸦显得傲慢。它一定高估了自己的智力和嗓音,也高估了黑色的高贵含义,因此跟其它的鸟类格格不入。看不到乌鸦有什么朋友,譬如乌鸦在枝头跟黄鹂对唱,没有的事。
乌鸦在岑寂的大地行走,感到秋天的荒凉,像一只大筐空了,里面的好东西都被拿走。乌鸦其实很善良,知道大地的疲惫,来到这里散步,是为了与大地作伴。大地在秋天没有伴儿了,喜鹊到村里杀羊的人家报喜,麻雀飞到收割粮食的地方,草已经休眠,只有乌鸦来这里散步,想引发大地的对话。乌鸦赤着脚,一抬一放,在大地身边走来走去。
乌 云
大朵的白云何时换上了檀香木的黑衣?
乌云轮廓鲜明,比白云沉重,从天空降落到大地。雨水让乌云沉积在天空最低一层。
谁见过云彩装满了雨水飞行?这是乌云。
乌云动作快,它们在天空排兵布阵,争夺山头。乌云把一切扯平之后,渐渐稀薄。云的峰峦消失了,滚动的云轮停驻,雨水滂沱而下。
乌云仿佛是最委屈的人。雨前,乌云的翻滚让时间停滞,地上弥散腥味,院里的鸡、树上的鸟和草里的虫子集体焦虑。被乌云遮住阳光的大地笼罩黄而灰的色调,柳枝一动不动,空气不再流通,乌云的烦恼到达了顶点。时间、空气、母鸡和虫都要借助雷电的力量而获解脱,咔——,雷炸响,雨水终于挣脱乌云的怀抱,飞向大地,哗、哗、哗,地界立马清凉。
最热的时候,雨水落在人脸上如温汤,雨藏在乌云里更热。乌云是雨的产房,产房里铅灰的洪炉,把雨炼成滴、熬成串、编成丝藏在云层。不这样,雨水如像湖水一样掉下来,就很不像样子。
不是每一朵云都能变成乌云。乌云是云里的矿工,是云里的马帮和船队,它们穿着海带色的雨衣在天的江岸旅行,把暴雨和冰雹送到闪电的点火处。
闪电是雷的导火索,是下雨降雹的发令官。乌云禁受不起雷电的暴喝,一哆嗦,兜在襟上的雨全都洒在了地上。雷并不知大地何处干旱何处缺水,乌云更不知道。它们只是把雨水运到自己驮不动的地方,随意卸车。
白云悠闲,它身穿里外三新的白绸衫,绸衫上下没接头,在清风里徜徉。白云轻,禁不起风吹,一吹就飘。它们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在天空聚成岛,划分云屿和云礁,让天空有一些家当。
白云被乌云的阵列吓跑。白云有洁癖,一朵比另一朵更白,它们拖着用不完的被褥,在阳光下晾晒。白云只记得“富贵”二字,只爱穿戴只爱飘。
乌云不是穿黑衣的白云,乌云是在天海里沉没的轮船,它拼命往上浮,但一点点向下沉,甚至触到大地的山峰。乌云装载着雨水,没等运到即定的港口,船已经漏了。乌云的黑檀木船板被闪电击穿,雨水集体弃船。
草原上,乌云飘过来,让大地变窄。草原辽阔,是八份天空两份大地的立体图景在人视野里的映像,天的高远衬出大地的宽长。乌云低垂,包住博格达山顶的巨石,大地窄成一条,像一张兽皮铺向远方。乌云先坠,雨后坠。哗哗哗哗,不知雨和什么东西撞击而喧哗。雨滴在空中砸在另外的雨滴上,出声响。雨在草地一瞬成河,招来更多的雨声。草原的雨幕比玻璃还乌涂,看不清十米以外的景物。栓马的桩子露出半面的白茬,干牛粪在暴雨中膨松、漂走,积水变成绿褐色。就在暴雨狂倾的时候,往远看,山峰已显出翠色,背后是浅浅的蓝天。雨不知何时停歇,不知为什么停歇,也不知哪一部分雨先停。嘈杂的雨声稀疏之后,雨滴说没就没了。大地睁开眼睛,屋檐假装在下雨,越下越少。
不降水的乌云痛苦,翻滚却不降雨,像辗转产床的孕妇生不出孩子。肚子里没孩子,只有肠梗阻。乌云为下雨而高兴,那么不安、那样翻滚,终于洒雨成兵。最奇妙的是雨把乌云下没了,乌云在雨水里变浅变薄变白,没了。天空竟无一丝云。原来,雨是乌云的脚,它已经走在大地上,钻进泥土里仰面休息。生完蛋的母鸡还在,雨水降落,乌云却没了,正所谓“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不下雨的乌云已被天空阉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