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在这狐狸洞里都是寂静,我能清晰看到他瞳仁里的自己,他应该也能从我这里看到他的。但,他好像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胸口的起伏无恙,眼睛的眨动正常。我话出口的时候心提到嗓子眼,现在正慢慢落回去:原来,我吃不吃醋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眼帘垂下去的时候,腰上的力道忽地加了几重,原本与他还有寸余距离,可以看见彼此的脸,现在是整个儿贴着他的身体。他的嗓子忽然变得异常沙哑,道:“若若,我原以为,一辈子都不能见你为我吃醋一回。与貔貅战斗的时候,嘘,别动,等我说完。我在想,若我死了,那个还没有与我成亲的姑娘怎么办?那个明明对我不理她的行为很伤心,却没有说出口的姑娘,她还没有为我吃过醋,我就这样死了是不是很亏?所以说,当时撑着一口气从貔貅口下活下来是有后福的。”
“你被貔貅伤到了?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他话音一落,我便急不可耐得问出来。
他顿了许久,似乎不大愿意提起这件事,也不松开让我瞧见他的伤口,慢慢道:“嗯,夏阳全部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这雾霾了,抵挡不了我和乐宸的递过去的刀。他跌下去的时候,貔貅便发了狂。貔貅认主,你知道的。”
“青珂死的时候也没见那畜生发狂啊!它肯让青珂骑着,怎么不见它为主伤心?”我犹自气愤。
“我的猜测是——夏阳才是他最原始的主人。青珂那半个魂魄注入夏阳体内的时候,它才对青珂有了熟悉的感觉,而夏阳的死对它的打击才是最大的。”
我蹙眉:“夏阳何苦?他有功夫让自己死后生成雾霾,却不肯集起那半个魂魄。与青丘的仇恨比天高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况且他已死了,也寻不到他的想法了。”
“咳咳,”我忽地咳了一声,“说起来,我还是想请问一下琅篁同门,夏阳死后这几日,你除了向师父求助外,还去了什么地方?”
他低眉看我一眼,表情严肃,我吓了一跳。“我举报司命了。”
我呆住。
“青珂将魂魄卖给夏阳,彼时她尚为人,司命管她的命簿,但却对此事置之不理。我寻了这个借口举报了他。”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呵,若若,你是不是觉得这些年我变得世故了?”他笑得有些讪讪。
那时在司命府,我负伤,他撂下狠话说不会罢休。司命权大势大,我们找不到空子去制他,我也就作罢了,想不到他还记着,关于我的事情他都记着。
我沿着他的锁骨画了几个来回,道:“我娘应该知道我爹是个登徒子,可她任他在屋顶待了那些日子,最后与他在一起。所以爱情大概就是明知道你是个坏人还愿意和你在一起吧。你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我是不是爱你才最重要。”
更何况,你全部是为了我。
“那你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沉默良久,我猛地挣脱他的双臂,奈何没有成功——原以为可以趁着话题的转换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依旧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被他钳住了手腕。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无,好像刚刚与我温柔缱绻的人不是他。“若若,我要怎么才能让你明白?”
“明白什么?”我不解。
“明白我的伤口不想让你看到,明白我不需要你保护。”他眼里的那点光在渐渐暗下去,“若若,我在你心里是排第几位的?凌空师兄是师父,师父之后是如歌,如歌之后呢?大约我还排不上位次吧?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生,除了害怕失去你,还害怕被你保护。当年,是你陪我去的不周山,你也看到了,奶娘就死在屋子里,我都没有勇气踏进去看她一看。若你说奶娘没什么,那我就再说说我母亲。我几岁被种了巫蛊残了腿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大概是三岁吧。那时候,终日被奶娘抱在怀里,路也不大会走。我父亲那时候已经不大清醒了,他所下的旨意都由巫者操控。在他极少清醒的时候,我母亲求他单独给我安排一处别院。我跟师父离开不周山的时候还想不通她为什么不要我与她时时守在一起,后来我才想通她大约怕她被那些有靠山的嫔妃斗得死去活来的模样被我看到。我住在你看到那处清冷别院,我母亲从来没有来看过我,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话都是奶娘每天传过来。直到有一天,奶娘不再来了,我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唯一服侍我的丫鬟帮我出去打听之后我才知道我母亲死了,死在嫔妃手里。我……我跛着脚跑了好久,还是到不了她的院子,半路摔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就趴在那里嚎啕大哭,哭到天黑又慢慢跛着脚回了自己的别院。我怕,怕见她最后一面。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多胆小,胆小到不敢保护需要自己保护的人。小锦骂得对,我最没用,什么都保护不了。我母亲、奶娘,还有你,若若,我不想还像年少时一样无能,活得像个行尸走肉。你懂我的意思么?”
行尸走肉?我未料到正常的一个反应会引来他长篇回忆,顿时哑口无言。贺兰一而再再而三得提醒我,那时我还想不通他为什么多事要阻挡我去帮忙,如今想来我对琅篁真是半分没有上心。说什么琅篁不需要我帮忙,不过是即便败了,也不想我去帮忙而已。好比我确实是被父母扔掉的,却不允许我浮玉山的师姐们说三道四。呵,年少时候的疙瘩果真影响甚远伴随一生啊!
他的脸依旧看不见,唯胸口的起伏显示他刚刚的激动。原本屈在他胸前的手臂小心翼翼缠上他的腰际,意图离他更近一些。“我大概懂了。”我道。
洞外雨变阑珊,身畔人呼吸渐畅,原是入眠的好时机,我却待到烛火燃尽也没有丝毫睡意。洞口微光渐明的时候,我起身披衣而出。
四更将尽时雨便止了,他却一身湿漉,不知他从何时站起,站了多久。
“青丘主终于在忧患解决之时,即将安定之刻回来了,真是‘忧国忧民’。”我笑笑,不无嘲讽得道,“青丘主回了青丘,不去关心子民,却在别人洞口偷听夜半情话,于情于理,大约说不通吧?”
他不应,一身紫袍裹着消瘦的身体,外人看来大约要心疼良久,我却抱着臂睨眼望他。
这样对峙半晌,他启唇,哑声道:“走!”
简短一词,他唇角干裂到溢出血来。
我随他到了青丘人烟稀少的一隅,此处空旷,晨风微凉,他的袍子在一点点干起来,衣摆也能随风轻摆了。不知道他要与我这样站多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要与我大战一场,我不开口问,要等他先开口。
“我知道现在的你很不喜欢我。”他终于开口,唇上血迹弥漫开来。
我又笑,不曾想表现的如此明显。“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地方?从多年前你受我母亲之托却将我扔在浮玉山算起,到近日你为了你的目的迫不及待杀了青珂为止,你做得哪件事值得我去喜欢?”
“你倒看的通透,我还以为最后那一曲我演的很好。”
“呵,是很好,想来青珂应该死有瞑目,只是不知你日后可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啊,我倒忘了,你如此无情,大约从未有过什么心理障碍。”
他低下头去。那个高唐观上对我不屑一顾的男人,此刻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被先生点名责骂。素来风水轮流转,只是这次转的太快而已。
“不过,你如此迫不及待真的只是为了救青丘的子民么?看你近日丢下他们于不顾也不像啊。难道是因为她……背叛了你?站在你的对立面领着魔族与青丘一场干戈,还是……”
“还是因为她喜欢上了夏阳?”他倏地接下我的话头,补完了我未出口的话,“是想说这句么?那你真是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