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舅舅的判断,这桩婚事隐隐与母亲的心劲儿、与母亲的朦胧憧憬相吻合,才子佳人,是母亲有限认知中的理想搭配,南营房的女孩也是有梦的。
事情有了眉目,刘状元便以媒人的身份出现了,进入了谈婚的实质阶段。嫁娶双方代表是在安定门茶馆见的面,母亲这方是我十九岁的舅舅和七舅爷,父亲那边是他的大学同学、在北京开工厂的王国甫,刘状元算是中间媒人。此刻我的父亲母亲还不能见面,介绍情况时刘春霖说我父亲是属兔的,山林之兔,农历六月十六生日,舅舅一推算,父亲比母亲大了六岁,还算年龄相当。刘状元说,瑞袚(我父亲的字)曾经袭有镇国将军的封号,虽然清廷已经不在,毕竟也是个有根底的人家,前妻瓜尔佳去世好几年了,留下了四个孩子,长子大学已经毕业,两个女儿在燕京大学读书,平时住校很少回家,小儿子正上高中……孩子们懂事勤谨,家道殷实富裕,和和睦睦的一个书香门第。母亲过去了是续弦,是当家过日子的太太。
舅舅知道以自家的情况无法和“镇国将军”相比,那是天上地下,气势上就有些短,有些高攀的尴尬。望着茶馆外头斜对面成贤街金龙和玺的牌楼,想着里头国子监那辉煌的殿宇,便对那陌生的群落产生了一种闯荡的冲动,他知道那个领域不属于他,他没有也永远不会有资格落脚其中,但是他的姐姐可以,这个“可以”必须要借助刘状元的撮合,借助皇亲叶家的势力……跟卖炸开花豆、拉洋片、烙烧饼的是两个世界,大相径庭。
七舅爷看舅舅不说话,认为是拿不定主意,将舅舅拉到外头说,傻小子,还犹豫什么,过了这村没这店,这样的人家儿全北京也没几户,别人不知道叶四爷我还不知道嘛,我们成天在一块儿听戏放风筝,他们家的狗什么脾性我都清楚!
舅舅说,叶家前头还有几个孩子呢,合算我姐姐进门就给人当后妈……
七舅爷说,状元说了,是续弦,不是做小,你姐姐三十了,三十的老姑娘还想嫁个小白脸儿?不是我说你,都是你把盘儿耽搁了,晃晃荡荡一个大小子,没个正经事由,靠姐姐养活着,什么时候算个头呢?作为一个老爷们儿我都替你寒碜!
七舅爷的一番话把我舅舅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十几年来他浑浑噩噩,从来没想过谁养活谁的问题,跟姐姐在一块儿过日子似乎成了理所当然,如今让七舅爷一点破,细想还是真对不住姐姐了。
这样一来,我舅舅彻底没了底气,他用商量的口气对七舅爷说,那您的意思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七舅爷说,嫁呀!这还用含糊吗,四爷是我朋友,人品一顶一的好,那胡琴拉的,托、随、领、带,精湛至极,不会唱的都能唱成马连良;画也好,工笔花鸟,跟恭亲王孙子溥心畬是至交,徐悲鸿马上要成立北平艺专,还聘请四爷当教授呢……到时候你姐姐就是教授夫人,是太太,你们南营房的穷丫头做梦都梦不到这一步!
舅舅再没什么好说的,进屋再面对刘状元的时候他表示了对这门亲事的认同,但是他觉得对那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茶的男方代表应该说点儿什么,提点儿什么要求。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情急中不知怎的想起了老纪家在美容院的老大,那个梳分头,戴领结的摩登形象此刻鲜活起来,也是有心要难为表情严肃的男方代表,舅舅指着王国甫说,你对那个要娶我姐姐的人说,你们既然是喝过洋墨水的,娶亲那天就要穿大礼服,戴高帽子,以示郑重!
舅舅这样说是按照市场上拉洋片匣子里的画提出的,吉市口市场拉洋片的老常是个很有特色的人物,我小时候还见过他,瘦高的一个老头,模糊不清的胡子和嘴,弄一个大匣子,里面全是西洋的风景,有高楼有喷泉,还有骑着马的洋人。匣子前头有几个镜头,交了钱就可以坐在板凳上扒在镜头上往里看,里面的画可以放得很大,连洋人的袜子花样都看得很清楚,如同真的一般。这也还罢了,最吸引人的是老常本人,他手脚并用,锣鼓齐鸣,那张嘴也不闲着,“往里边瞧来往里边看,翻过这篇又是一篇……”有时候我不看那片子专听老常唱,老常的唱远比那些粗糙的西洋景强。现在有了电视,拉洋片的时代被甩远了,但我总觉得这个行当失传很可惜,那通俗诙谐的唱词,来自社会底层,唱者荒诞夸张的扮相,未张嘴已让人喷饭,锣鼓响起,眉飞色舞,嬉笑怒骂,闻之观之,听得过瘾,野得牙碜。我舅舅这样要求王国甫是有作弄的成分在其中,他对面前的叶家“代表”和那个未露面的叶四爷没有一点儿好印象。
王国甫未置可否。刘春霖说,那女方也是西式?
舅舅说,我们要坐花轿,要凤冠霞帔。
刘春霖说,怕是不般配。
舅爷说,般配,般配,绝对般配,孔子77代孙孔德成不久前成亲,新娘是白纱礼服,新郎就是长袍马褂,一样的热闹,一样的和谐,眼下兴这个!
我舅舅就这样把他的姐姐给出去了,给得稀里糊涂。
放定那天是状元亲自来的。知道状元要驾临,那天胡同口围了不少人,谁都要一睹状元郎风采,连卖豆汁炸糕的也收了摊子,戏棚的戏也把日场改作了夜场。母亲家的街门口挂了六尺红布,低调地表示出这家有喜事,准备嫁闺女了。
隔了一道门老纪家的街门紧关着,内里也没有炸豆的香气溢出,老老纪坐在屋里炕上运气,他的儿子小老纪则不管这些,抄着手没心倒肺地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静等状元出现。
秩序越来越乱,巡警出来干预了,把等着看状元的人搡得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快中午时分,刘状元从南口出现了,本来人们认定状元要进北口,孰料状元改变了路线,在神路街就下了车,硬是一步一步随着礼担走进了胡同。人们一下反而安静下来,在“天上星宿”的光芒辉映下,心内满是崇敬和景仰,那是贫穷百姓对文化的一种仰视,是两个阵营近距离相触在某一点产生的机缘,使得彼此相投、认可,继而理解。状元在南营房的街坊中缓缓地走着,简朴的春绸大褂,黑礼服呢的布鞋,四方脸盘,和善的面孔,使他和南营房的距离一下拉近,人们只从媒人的装扮长相就已经认可了这桩婚事,都说陈家的盘儿等了三十年,等来了好姻缘。
跟在状元身后的是24个红漆描金的抬盒,由穿吉服的抬夫们抬着,摆了半条胡同,红了半条胡同。我后来曾经好奇地问过舅舅抬盒里的内容,舅舅说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我问怎的华而不实,舅舅说有染了红胭脂的活鹅一对,代替古礼聘娶用的雁,花雕一坛,绸缎若干,木头如意一个,手镯两对,龙凤喜饼一双,干鲜果品四碟……
我想,叶家的聘礼热闹尽管热闹,却是不太实际。送鹅送酒送喜饼,不如送钱,现在男方给女方送的聘礼可是实惠多了,哪个小子倘敢用鹅来搪塞丈母娘,当下就得被踹出门去。不拿出硬通货,结婚没想!
八
母亲为她辉煌的婚礼而陶醉,在我还是小丫丫的时候就一遍一遍地听过母亲对她婚礼的细节描述,大红的,海水江涯吉服袍,红缎凤穿牡丹绣裙,满头的绒花珠钿,镶着宝石的绣鞋,颤悠悠的花轿,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美丽的时光,这一切让我对那样的婚礼充满羡慕与神往,一度我让母亲许诺,将来我的婚礼也得搞成大红的、珠钿的、颤悠悠的……母亲的装扮都是来自戏楼胡同的婆家,就是说我的父亲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新娘的成套穿戴全备齐了,送了过来。据母亲说她出门子那天,除了内里的贴身小衣是大秀帮着缝制的,其余对她都是陌生的。
母亲说她的花轿在进入朝阳门的时候被警察拦住,说是要进行检查。官事无人敢拗,只好由人翻腾,但是给母亲送亲的七舅爷的大闺女大秀不干了,大秀比母亲小八岁,还没有出阁,作为送亲太太是不合格的,但是母亲的娘家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出头露面的女性了,大秀虽说是女孩家,做事却拿得起放得下,当得了七舅爷的全部家,自然也当得了陈家的家,是满族姑奶奶中的典型。
大秀站在花轿前头不许警察们掀轿帘子,一帮警察们闲极无聊想找个乐子,双方僵持在城门洞。来迎亲的是王国甫,王国甫用十块大洋打发了警察们,警察们为了下台,派出一个女警察,探进轿内,落实公务。孰想那个女警察手脚不老实,探身进来一把就掀开了母亲的盖头,反身惊呼:新娘子是个大美人啊!
母亲向我诉说这些的时候年纪已五十岁,五十岁的母亲自然早已退出了美人的行列,然而,她那喜形于色的表情却再现了彼时的得意。母亲的容貌再姣好,出嫁时也三十岁了,三十岁的新娘在那个时代已是半残的花儿,值不得女警察大惊小怪。更何况,母亲的盖头不是被父亲揭开而是被警察揭开,这点也令我不满意,我视此为不祥。
舅舅的讲述则跟母亲完全不同,那是另一种版本,他说母亲出门子那天是哭着上轿的,不是一般礼节的哭,是痛心彻脾的哭,陪着哭的还有七舅爷的闺女大秀。大秀在母亲出嫁前三天来到了南营房,陪伴着她的表姐度过这女孩儿的最后几日。
母亲的嫁妆在婚前的前两天送到了戏楼胡同的叶家,母亲的嫁妆中有灯一盏,茶叶罐一对,尿盆一个,衣裳一箱,这是相当简陋的陪嫁了,北京人嫁闺女,再穷也得备夜净儿(尿盆)、子孙盆、长命灯三样东西,这些东西让专门送嫁妆的用方桌顶在头上,一路送到婆家去。母亲那个木头衣箱里有七舅奶奶生前送给母亲的一件紫缎地大镶边女氅衣和一件蝴蝶花褂襕,两件衣裳都是舅奶奶的婆婆当诰命夫人时的披挂,一代代传下来,极少见阳光,一股浓重的樟木箱子味儿。民国时代这些繁杂服饰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作为压箱底的物件却是不能缺少之物,尽管她们这辈子永远穿不着。舅奶奶自己有两个闺女,大秀、二秀,她从秀儿们将来的嫁妆里分出一份给我母亲,足见疼爱之深。亲事一定下来,大秀就把两件衣裳用红包袱皮包着送过来了,额娘不在了,承诺还在,大秀一直牢记着这件事。除了衣裳以外,附近几户街坊合伙送了一对描红漆的脸盆架子,其中也有老老纪的份子,两块猪胰子是卖炸疙渣的井大姨送的。母亲嫁妆出门的时候人们围在门口看,猜测着箱子里的装填,有小孩围在门口唱:
月亮月亮照东窗,陈家姑娘好嫁妆。
金漆柜、银皮箱,虎皮椅子象牙床。
锭儿纷,棒儿香,棉花胭脂二百张。
……
在孩子们的歌声里,母亲心里多少有些满足,想的是七舅奶奶的奉送至少让她在娘家的地盘上不丢面子。如果母亲知道,在她嫁入叶家几年后,叶家大格格出嫁的嫁妆,怕是要汗颜了。我那位同父异母的大姐出阁时,父亲陪嫁了全套花梨、紫檀家具,顶箱立柜、方案圆桌、绣墩沙发、座钟挂表、字画挂屏、金银盾饰……和南营房来的尿盆、茶叶罐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