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莲舫是从清雅茶馆走回锣鼓胡同的,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推开房门见珠珠正坐在她的房间里哭泣,珍妮在小床上正看美国才邮寄来的未婚证明书,全然不理睬珠珠的悲哀。任楠在书桌前全神贯注地读着什么,于莲舫走近一看,是那封复印的匿名信,她一把夺过来问,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任楠说是张家的大虎领着他的俩弟弟送来的,交给珠珠,让她管管她的妈。于莲舫这才知道珠珠什么都知道了,她认为张家三只虎做事太绝,这与彩兰的教唆纵容不能没有关系,倒是珠珠突然受了这种冲击,精神上有些吃不住劲儿,纯洁温柔的妈妈突然变得丑恶脏烂,任何一个孩子也不能接受。于莲舫企图抚慰珠珠,珠珠生硬地把她伸过来的手拨开了,向她尖叫着,我现在才知道我爸为什么跟你打离婚,你对不起我们,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叫妈!任楠说,没那么严重吧,珠珠。珠珠说,你不知道那仨小子说的话有多难听,把这样污秽不堪的信给我看,是什么意思?任楠说,什么意思,报复呗,你该恨的是写这封信的人,不是那仨小子。珠珠说,我谁都恨!全世界就没一个好东西!于莲舫说珠珠,等你长大了妈妈会给你讲清楚……珠珠说讲清楚也不要听。任楠说,你干吗要这样?天要塌下来似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正常!谁知道将来在你身上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珠珠说永远不会,任楠说,你不要把话说得太死了,连我自己都保证不了自己。这时晓初进来说珠珠的猫吃了药死的老鼠,在树底下抽搐呢。珠珠听了嗷的一声奔了出去,去救她的猫。任楠说,救什么救,死定了,这叫二次中毒,无辜的受害者。晓初说你快洗脚睡觉去吧,就喜欢空谈,毛病!任楠走后晓初对于莲舫说,今天下午张家三个孩子在院里一通好闹,领头的似乎已经工作,跟着两个半大小子,捋胳膊挽袖子使劲儿叫骂,老爷子气得直哆嗦,老太太静静地坐在茶几前喝茶,全不理会。偏巧珠珠下学回来,张家兄弟就跟她较开了劲儿,把珠珠吓得又哭又喊,最后任大伟出面,把那哥仨轰走了。于莲舫问晓默当时在哪儿,晓初说大概就在他的房里。于莲舫说,他一直没出来?晓初说,没有,他出来你让他说什么。又说,这封信究竟是谁写的呢?于莲舫看着那封用电脑打出的匿名信,想说什么,苦笑了一下,终未说出。晓初说,写信的人对事情了解得这么详细,连最近你的动向都侦察得一清二楚,可见下了功夫,你是不是得罪了谁呢?龚晓初一定以为于莲舫会发一通牢骚,骂一通人,孰料于莲舫把信扔到一边,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它去吧。晓初还有些不放心,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珍妮说,你不往心里去就好,咱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你这样做有你的道理。这一句话说得于莲舫差点掉下泪来,她说,晓初,有机会我给你细说。晓初说不必,她让于莲舫吃两片安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就都过去了,正如任楠说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珍妮将独身证明放在床头,踱过来对她们说,就目前来说,光绪究竟是毒死的还是病死的已不是她研究课题的中心,现在她思考的是从光绪与慈禧的死亡来看中国人深层内核的问题。
珍妮这番话使于莲舫和龚晓初都感到突兀,她们不知道珍妮要说什么。珍妮不管她们的惊奇,继续说道,一种民族行为规范的深层内核是该民族的价值系统,与我们美国的理想人格——“智者”不同,你们的儒家文化造就了另一种人格理想,这就是“正人君子”,在你们柳宗元笔下,标准的正人君子形象是“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后来你们的光绪,更是儒得厉害了。男人,特别是中国男人,视“正人君子”为行为道德规范,将外表的面子看成悠悠万事,唯此唯大,但内在之我与外界的面子往往矛盾,就产生人格断裂,在高谈“君子之腹”时却做着小动作,将对方推入难堪之境,细细把玩别人的痛苦与不幸,以这种虐待别人和自虐的心理支撑着自己面子和“正人君子”们高质量的内心平衡。光绪何尝不是这样?慈禧何尝不是这样?写信的这个人又何尝不是这样?从另一方面看,“好名声”是你们中国的一种社会能力,一个人有“好名声”作为一种客观背景就能受到提拔,获得相应社会地位,为了这个“名声”男人们总处于守势的、被动的地位,这就使得在两性关系中充当主动进攻角色的男人,中国的男人,多少带有消极、回避的态度,那三个孩子的父亲就是最好的说明。中国女人的“忍”堪称世界一绝,忍的本身是痛苦的,女人以成全男人为“正人君子”,为“好名声”的忍竟能够成为一种美,一种传统,这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在我们美国,在西方,理想的伟男人,也就是说最高人伦典范的男人,他们在充分扮演着社会角色的同时也在充分扮演着男人的角色,每一个伟人都背负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他们时刻在证明,一个优秀的人,必然也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而中国,一谈及男女之情便让人与不洁、晦暗连在一起,爱是偷偷摸摸地爱,是假模假式地爱,是口是心非地爱,中国男人缺乏向世界宣称“爱”的勇气。比如说,我们读普希金、海涅、裴多菲的诗,他们的爱溢于字里行间,读懂了诗也就读懂了他们的爱情。但是再看看你们的杜甫、李白、辛弃疾的诗,反复翻找也看不到他们爱情生活的真相,正如那个倒霉的光绪,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了,他炽热的情感内核在社会压力下已经变得石块一样僵硬冰冷,可悲的是这种冷却在中国男人身上成了一种病态和恶性循环,一直演绎到今天,演绎到现在,演绎到龚家家族内部。也就是说,你们所憧憬的,却是我们不屑一顾的,你们所回避的,却是我们刻意追求的。中国的女人活得累,中国的男人活得不仅累,还假。
于莲舫和龚晓初第一次听到珍妮,一个外国女人对中国男人和女人做这样详细的剖析,对错与否,毕竟是一家之言,只是珍妮的个人观点。两人听后都有点儿懵,晓初说任大伟不是这样子的,他很爱我。于莲舫想说任大伟在龚家的卧薪尝胆,忍气吞声,目的是混迹大宅院中,落一个世家女婿的名声,但想了想,又不忍心点破,她想,姑且搁下男人、女人的话题不说,试想如果把黄连、厚朴两味扑朔迷离的中药交给洋人去研究,或许能得到一个全新的解释,至少它能脱去中庸的外壳,还一个清晰的面貌。
珍妮对于莲舫说她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她很失望,也很抱歉。
于莲舫说她也知道信是谁写的。
两人相对一笑。
珍妮说其实没什么,于莲舫也说是没什么。
七
证明书来了,珍妮并没有跟晓默去办事处登记的意思,这使晓默惊慌不知所措。他找珍妮谈过几次,珍妮不急不慢地说,就这件事我还要再想想,夫妻之约,焉可不慎,中国这句老话儿简直太正确了。你们中国还有“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的说法,也是句真理,够我好好研究的。晓默气不得恼不得,拿珍妮一点办法也没有,及至有一次晓默在垃圾袋里发现了那张撕碎了的独身证明,他才知道这件婚事大概是没希望了。
珍妮对晓默说她要提前回美国,晓默问为什么,珍妮说她对他已经没了兴趣。晓默说回来才几天,你就没了兴趣,变得这样快,未免失之轻率。珍妮说,这几天你表演得很充分,中国特定的环境给了你特定的表演机会,这在美国,我是一百年也看不到的。晓默说,我怎么表演了,我不过是把事实向大伙说清楚,让人们知道事情真相,严格说我是受害者,那个李彩兰也是受害者,受害者难道连反击的权利都没有吗?珍妮说,难道你就不能够采取另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现在你的行动偷偷摸摸的像只老鼠,一个男人做事情要把自己的姓名隐去,叫什么男人?晓默说珍妮少所见,多所怪,中国提拔干部就需要听取多方面意见,历朝历代都有收纳检举干部劣行的机关和设施,要不怎么能做到德才兼备呢。两人争论了许久,珍妮仍执意要走,说她回去后暂不回阿拉斯加的家,她要去纽约住些日子。晓默气得两眼发蓝,恨不得把珍妮撕了。吵到半夜,两人不欢而散。
在珍妮收拾行李要回美国的前一天,晓默对他母亲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不应该把珍妮放在于莲舫屋里,现在珍妮彻底背叛了他,于莲舫在其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于莲舫的“策反”工作做得太出色了,竟能搅黄了一个已成既定事实的成熟婚姻。惠生老太太说真是你的媳妇轰也轰不走,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连于莲舫这关都过不了,将来怎么能一块儿过日子?龚老爷子说,都是那封信的过失,引出这许多瓜葛,好端端一个家,鸡飞狗跳墙,丢人现眼极了。晓默说那封信是他写的。惠生老太太说,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事,除了你,别人不会有这主意。老爷子说想你游历外洋,该是见多识广的,怎么没一点须眉男子之气,倒像巾帼女流,既是这样一切就认命吧,孟子说“言之不善,当如后患何”,你是自食其果了。晓默十分沮丧,说后悔不该领珍妮回来探亲。几个人正说着话,见任大伟领着肥头进了前院,并不朝北屋来,照直转向南屋,肥头红光满面,提着各样礼品,脸上带有明显的感激表情。惠生老太太有些妒意,她问今天礼拜几?晓默说礼拜六,老太太看看日历上的记号说,你爸爸说他活不过明天早晨。龚老爷子说,也就是今天夜里的事儿。
南屋里,肥头拍着胸脯向于莲舫显示他的健壮,惠生老太太喊任大伟让肥头到北屋去一趟,说老爷子要最后给肥头诊诊脉,肥头出门对于莲舫说,龚老爷子心虚了,不过还算聪明,现在收回那个预言还算他赢,我照旧请客,把龚家院里所有的人都请到,包括那只猫。珍妮收拾着行李说,我明天怕不知道你的死活了。肥头问珍妮是几点的飞机,珍妮说上午九点。肥头说,老爷子咒我夜里死,我明天一早就给你打电话,死活给你个准信儿,让你放心地上飞机。珍妮笑着说,没想到中国还会有这种事,天气预报似的,能预报人的生死。肥头说,天气预报也有不准的时候。
于莲舫又接到张悦电话,于莲舫料定张悦升迁的事大半已彻底无望了,才又回过头来与她联系。是他亲口说的,“近两三个月不要接触”,形势变了,竟又把电话打进龚家。不出于莲舫所料,张悦说他对那个狗屁副局长的位子根本不在乎,他权衡了好几日,于莲舫对他才是最最重要的,他已跟李彩兰正式提出离婚要求,下一步怕是要闹个地覆天翻了。于莲舫学着珍妮的口气说,其实没什么,大可不必。张悦说怎么大可不必?莲舫,你不要把我涮了。于莲舫不吭声,张悦约她明天在清雅茶馆见面,于莲舫说她已忘了去清雅茶馆怎么走,就把电话挂了,她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于莲舫撂下电话一转身,见晓初在身后笑,她问晓初笑什么,晓初说上午刚开过会,提拔第三医院的邬培信当副局长,张悦已经没戏了。于莲舫说难怪,我想也是这么档子事。珍妮听了说,毁人者不美,而受人毁者遭一番讪谤,便可加一番修省。龚晓初说,珍妮,你之乎者也的也修省得快成精了,哪儿趸来的这些旧货?珍妮说,从龚家老太爷的医案里,录的是《菜根谭》的几句。
半夜里,起风了,大约又要落雪。
早晨天阴冷阴冷的,又飘起了零星雪花,珍妮提着箱子去赶飞机,龚家人除了老爷子和惠生老太太以外,都出来了,一直将她送到大门外。珍妮拥抱了每一个人,最后她紧紧地抱住珠珠,俯在珠珠耳边说,爱护你的妈妈,她是个好母亲。珠珠也在她耳边说,要是你做了我的妈妈,我也会很高兴,可惜没有。龚晓默将珍妮的行李放进车后厢,钻进车坐在珍妮旁边。任大伟发动汽车,车子刚起动,突然,珍妮由车窗内探出头来问,那个总裁还没有消息吗?于莲舫说没有,珍妮说那他今天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任楠朝车子挥挥手说,上帝会与他同在的。
送走珍妮回到正屋,大伙心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惠生老太太举着电话说,找任大伟的,他的那个总裁朋友死了,昨天夜里,死于急性心肌梗塞,那边来信儿让任大伟当治丧委员会委员。
一时房内静得出奇,人们说不出一句话,大家把目光转向龚老爷子,珠珠说,爷爷您料事如神哪!任楠也说,姥爷,您是不是跟阎王爷撺掇好了?老爷子说,为什么说龚家是御医呢,要是连生死都算不出,御医岂不是白当了。于莲舫想起光绪与慈禧相距一日而亡的巧合使史学界引起的疑虑与争议,便问龚老爷子,肥头的死如果不是巧合,从医理上又如何解释。老爷子说,从医理上来说,心对应五行中的火,经为手少阴经。那日我见此人,表为夸夸其谈,动作夸张,实为心气盛而神有余,宜泻心火,号其脉,却沉濡虚滑,是肾来乘心,水克火,属大不治。观其色,面色虽赤,然额上发际起黑,下至鼻梁,延至两颧。这样的心病患者应死在与肾对应的壬癸日,于时辰中,当是丑时,推算来该是周日凌晨二时至三时之间。龚老爷子又说,这类病若戒酒色,少安勿躁,注意调养,以黄连泻心汤加厚朴猛攻,或许能有救,可惜此人来时已人在心死,使医者无回天之力了。
于莲舫想,好一个黄连、厚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