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是龚家老太太最忙的几天,打扫西屋,置办钢丝床,着人改装厕所,安装热水器,古旧的大院很是添置了一些现代设备。老太太不唯自己干,还拉上珠珠和女儿龚晓初一块儿参加劳动,让龚晓初缝制里面三新的软缎被子,让珠珠擦窗棂和玻璃,老太太说,登梯爬高是小孩子的事,她已经78,上不了窗台了。至于找晓初缝被,是因为晓初是全合人,即上有父母公婆下头又儿女双全的人。如今都是独生子女,晓初一个儿子,当然比一个女儿更理想,缝被是首当人选。依着惠生老太太,洋媳妇如果将来能给龚家添个孙子,当是最好不过。可是龚老爷子对孙子不抱希望,他说一个孙女足够了,真有了孙子也是深眼高鼻的二转子,杂种。惠生老太太说,杂种也是晓默的种,是龚家孙子就行。又批评龚矩臣老脑筋,说蒋介石的孙子也是二转子,人家都不嫌,照样疼得心肝肉似的,还不是继承了蒋家大业。珠珠压根儿就不接受洋妈,自然也想不到洋兄弟那一层,她对分配给她的任务采取消极态度。晓初在大学读中文系的儿子任楠由学校回来,见珠珠在西屋窗外擦窗户,就说,珠珠,你怎把玻璃抹得跟花瓜似的。珠珠就说她这是现代派绘画。任楠从花池里连泥带雪抓了一大把甩上窗户说是后现代,两个人就在院里,笑成一团。任楠问珠珠她的洋妈什么时候到,珠珠说今天傍晚。任楠说怪不得我爸这会儿在屋里又扎领带又喷香水,大概是要去机场接了。珠珠说,你爸不去接谁去接,你爸是龚家的伙计。任楠接下来说,所以,我结婚一定吸取我爸的教训,不当上门女婿,我爸在你们家受气受大了。
珠珠说,得了吧你,就你爸那德行,吃饭吧唧嘴,睡觉打呼噜,走路晃肩膀,坐着哆嗦腿,甭说我奶奶连我都一百个看不上。正说着任大伟由东屋衣貌齐楚地踱出来说,珠珠,我好歹是你姑夫,有你这么背后编排老家儿的吗?珠珠笑着说,编排您是爱您,您看咱们家,里里外外没谁都成,没您可不成。任楠就说珠珠是两面派,当人一套背后一套。任大伟小声问珠珠,待会儿见了那洋人,管不管她叫妈。珠珠不屑地说,她管我叫妈还差不多,我凭什么管她叫妈,她又没生我,再说了,我管她叫妈把我亲妈往哪儿摆。任大伟看了看外院南屋,南屋的门紧紧关着,门上没挂锁,于莲舫显然在家。任楠见父亲朝南屋看,也朝南屋看,自言自语地说,珠珠妈挺可怜的。任大伟瞄了一眼北屋,训斥儿子道,别胡说!珠珠眼圈一红,进屋去了。任楠见状,对他父亲说,爸,您受气归受气,千万别离婚,要不我比珠珠还惨。任大伟拍拍任楠的肩说,放心吧儿子,我爱你妈爱得昏天黑地。
在龚家人为龚家大爷的回归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于莲舫的屋内却是出奇的静,煤炉上炖着羊肉萝卜,炉圈上烤着芝麻烧饼,芝麻羊肉的香味溢满小屋。于莲舫在窗前翻阅御医龚钟鹤光绪三十四年的医案,她对那黄连、厚朴的方剂至今不能理解。
发黄发脆的医案中夹着一张龚御医誊抄的光绪皇帝在病重时亲自书写的,名曰《病原》的疾病分析。关于这份《病原》,于莲舫曾经听说过,却从未见识过全文,这次在龚御医的医案中找出,觉得十分稀奇珍贵,御医用小楷将《病原》恭敬录出,并加以断句,圈点,可见当时对光绪的病是仔细研究过的。光绪在《病原》中说:
……遗精之病将二十年,前数年每月必发十数次,近数年每月不过二三次,且有无梦不举即遗泄之时,冬天较甚。近数年遗泄较少者,并非渐愈,乃系肾经亏损太甚,无力发泄之故。痿弱遗精之故,起初由于昼间一闻锣声即觉心动而自泄,夜间梦寐亦然。腿膝足踝永远发凉,稍感风凉则必头疼体酸,夜间盖被须极严格。其耳鸣脑响亦将近十年,其耳鸣之声,如风雨金鼓杂沓之音,有较远之时,有觉近之时。且近年来耳窍不灵,听话总不真切,盖亦由于下元虚弱,以致虚热时常上溢也。腰腿肩背酸沉,每日须令人按捺,此病亦有十二三年矣。行路之时,步履欠实,若稍一旁观,或手中持物,辄觉足下欹侧荡摇……
看到此,于莲舫想,光绪皇帝四岁登基,彼时不过三十八岁,三十八岁的男子搁现在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在他却已耳鸣脑响,腰腿酸沉,步履欠实,俨然一八十老翁了。堂堂一国之君,虚弱到如此地步,那些御医们难道都是白白吃饭的么?龚御医记录他给光绪诊病次数不下十一二次,每次几乎都用了黄连、厚朴,看来老头是抱定这两味药不放了。按清廷规定,为帝后诊病,同时诊视有御医二三人乃至四五人,悉心参酌后各自开方,交帝后本人审阅,而后圈定一方使用。所以龚老太爷虽然开了方子,皇上并不一定选用,也就是说黄连也罢,厚朴也罢,吃没吃到光绪嘴里尚在两可之中。严格说黄连是清热药,性味苦寒,针对多是高热神昏的实证,厚朴性温,是芳香化湿药,对湿阻脾胃有奇效,但无论从哪方面看,对光绪所言的《病原》症状都不对症,堂堂御医龚钟鹤难道还做不到对症下药这最起码的一点?或许内中有什么隐情?
窗外一阵热闹,于莲舫朝外看,只见任大伟提着沉重的箱子引着龚晓默和洋媳妇珍妮进院来了。龚晓默穿着蓝呢大衣,他媳妇则着了一件工作服似的牛仔外套,灰一块,白一块,像是刚刷完房。龚晓初和任楠由东厢房迎出来,簇拥着把两个人接进正屋去了。
龚老爷子闭着眼在逍遥椅上一摇一摇地听《四郎探母》,正听到铁镜公主唱“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时,一伙人裹着冷气旋风一样旋进来了,龚晓默一声“爸”,唬了龚矩臣一跳,赶看清真是儿子时激动得怎么也站不起来了。龚晓默说,爸您坐着别动,我和珍妮又不是外人,说着把珍妮推到老爷子跟前介绍说,这就是珍妮·德里斯。珍妮大大方方地俯下身,抱着龚矩臣双肩,在他满是老年斑的脸上亲亲热热地挨了一下,只这一下,使龚矩臣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背过气去,定过神儿来心内埋怨,儿媳妇这样举动未免唐突,太不合中国礼法。
惠生老太太正在厨房指导小保姆做柴把鸭子。柴把鸭子是龚家的传统菜,做一只鸭子足足要用两天时间,柴把鸭子只有大年除夕才在龚家饭桌上出现一次。每回做柴把鸭子都是惠生老太太亲自去市场选购,挑选中肥北京填鸭,杀宰晾干后剁去膀爪,用作料腌渍一宿后,由小缸里取出,蒸小半日,剔去骨头,切成细条,再用冬笋、冬菇、苔菜、火腿相佐,与鸭条捆扎一起,放入深盘中,加作料又蒸半日,直到饭桌摆开,鸭子才能起锅。听到上房的响动,惠生老太太赶紧向小保姆交代了几句,解下围裙,用手拢拢头发,朝北屋走来。
惠生老太太一推门,首先看到的是儿媳背影,身材很苗条,穿了一双白旅游鞋,脑后扎了个马尾巴,黄色的头发一甩一甩的,跟孙女珠珠没什么两样。这一切给爱挑眼的老太太感觉是太随便了点,怎么说也是第一次进龚家门,就这种打扮足见不懂规矩,她的妈也不知是怎么教育她的。当初她进龚家大门时是穿了海水江牙的大红衣裙,坐了四抬大轿吹吹打打进来的,就是离了婚的于莲舫,初进这家时也是打扮得齐齐整整,让儿子用“上海”汽车接来的。正想着,儿媳转过身来,见到惠生老太太,又是拥抱亲吻一番。惠生老太太感到脸颊被对方弄得湿漉漉的,但又不好当着人擦拭,心里觉着很别扭。再看媳妇,到底与国人不同,眼珠绿得发蓝,皮肤白皙得能看见小血管,直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真人,老太太想,指望着这样的媳妇,龚家不知会收获一个什么样的孙子。所幸珍妮会讲中国话,说得挺利落也能将意思表达清楚,这多少缩短了由于长相差异而带来的隔阂。晓初夫妇忙着帮哥哥、嫂子安置行李,打热水,让他们洗脸。珍妮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问,为什么要洗脸,这是中国的风俗吗?晓默赶紧解释说,老北京风沙大,出趟门回来不擦把脸就是一脸灰,所以进门都先洗脸,来了远道客人也让洗脸。珍妮就问,现在呢?现在北京也是一脸灰?晓初说,这是习惯,不洗也可以。珍妮说她不洗,任大伟就把水端出去了。惠生老太太有些不悦,觉着这媳妇是个半生,不懂情理。大伙都坐下喝茶,说话,珍妮坐在太师椅上左看右看,任大伟悄悄过去对她说,这把上首的太师椅不是小辈人坐的,老家儿在,他们只能坐旁边的木椅子。珍妮唔了一声,赶快站起来。老爷子说,没那么些旧礼儿了,不必讲究那些,在家里不要把人弄得太拘谨了。老太太对珍妮说,龚家是世家,规矩多,或许她慢慢儿就习惯了。珍妮说她会注意的。珍妮和晓默给大伙送由美国带来的礼物,多是头巾,巧克力什么的,给老爷子和任大伟一人一瓶威士忌。晓默从箱子里拉出一只绒绒的玩具狗,准备给女儿珠珠时,才发现珠珠始终就没在房里出现过。
原来从晓默和珍妮一进门,珠珠就溜进于莲舫的小南屋,抱着她的猫,委委屈屈地坐在床上不吭声。于莲舫知道孩子心里想什么,也觉着她躲在自己的房里不合适,几次催珠珠快去北屋看看爸爸,怎么说爸爸也是离别了三年由老远的美国回来的,不能这样赌气。但珠珠死活不动弹,她说她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她爸,她爸娶了别的女人,不要她了,她以后还是要跟着妈过。于莲舫说,要是妈也嫁了别的男人呢?珠珠说,你不会,我知道你!于莲舫说你知道什么呀,傻丫头。这时任楠跑过来叫珠珠,任楠说,姥姥让我上南屋来找你,说你准在这儿。珠珠说,老太太太精,跟福尔摩斯似的。于莲舫说珠珠不该这样说话。任楠说,那老太太也是,明极过察则多疑,活得也够累的,又说北屋饭桌都摆开了,今天大伙在一块儿吃,还有过年的柴把鸭子呢,他妈今天把他从学校叫回来就是为吃的,不吃白不吃。珠珠说,我就讨厌吃鸭子,我要在我妈这儿吃羊肉炖萝卜。任楠嗅了嗅说,是挺香的。于莲舫说,快过去吧,待会儿你奶奶急了。说着找了个大碗,满满舀了一碗羊肉,让珠珠端过去吃。
对龚家来说今晚这顿饭至关重要,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齐了,这是近几年少有的事,惠生老太太招呼大伙都坐了,珍妮因为有了刚才坐太师椅的教训,现在也不敢造次,等着老太太指定了座位才坐下去。龚老爷子坐北朝南,肃容上坐,威严得如一座神像。晓初和小保姆将各样菜肴一一端上,忙得不可开交。晓默悄悄对珍妮说,这些端汤倒水的活计本该是她的工作,因为今天是乍到,所以就免了。这一说把珍妮搞得很紧张,鼻尖有些冒汗。任大伟将每人酒杯斟满,静等老爷子训示发话。龚矩臣环视了一下他的儿女们说,晓默和他媳妇回来了,很好,今天龚家的人都团圆了,子孙满堂,这也是祖宗的造化。想我们龚家,从明朝永乐年起世代为医,数百年深究医理,悉心参悟为医之道,为百姓脱灾解难,为君王祛病除忧,孟子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行医为人俱是一理,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日不敢懈怠,无论世事怎么变化,龚家人做人的基准不能变,还是那句话,勤俭谨慎,爱家爱国。珍妮虽然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对这套古老的中国人生哲学多少有些理解,但对龚老爷子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仍听得似懂非懂,她小声问身边的丈夫,怎么还要平天下?难道中国还要打仗?晓默无从答起,咳嗽数声,任楠在旁边为洋舅妈解释道,平天下是使天下太平,对这个修、齐、治、平,不同时期,不同人物有着不同的理解和表现,彼此相继相承,交相辉映,才呈现出中华文化丰富的内涵和动人的魅力。珍妮点点头,其实她还是不懂,自从迈进龚家大门这一刻起,她觉得她是掉进一个博大精深的洞里了,无依靠,无抓挠,松软的底使她越陷越深,这种感觉在美国是从未有过的。大伙依着老爷子指示端起酒杯,为晓默夫妇洗尘,珍妮迷惑地问大家是不是又要洗脸,这使得任大伟嘴里的一口酒差点儿没喷出来。晓初告诉珍妮洗尘就是喝酒,吃饭,珍妮仍不解地问为什么明明是吃饭却偏要说洗灰尘,到了洗灰尘时能不能说吃饭呢?惠生老太太让珍妮绕得脑仁儿疼,坐在一边几乎不说话,后来夹了一箸菜放到珍妮的小碟里,想堵住她的嘴。珍妮先说谢谢惠生,又问是什么菜,任楠诚心逗珍妮,便说这叫蚂蚁上树春不老。果然珍妮又瞪大了眼睛,晓初窥觉出母亲神色有变,赶紧说就是肉末炒芹菜,快尝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