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初春。
沈落雪坐着家人租下的帆船,沿着清水江逆流而上,启程回自己的家乡下江镇。她穿着学生服,扎了两条长及腰际的发辫,临窗看水,气质一如江上清风。
下江镇是贵州与湖南接壤的一个小镇,镇子不大,却是沟通湘黔水路的一个重镇。贵州之地多山,路上交通极为不发达,倚重水路。下江镇依山傍水,地处清水江畔.沿清水江顺流而下二三天便可达湖南洞庭湖畔,再转陆路通往长沙。故而下江镇镇子虽小,却也热闹。川黔特产、药材从这里运往湖南,而外界的新鲜商品也沿江而上,源源不断的运进小镇,再转远川黔内地。
落雪便是在一个初落冬雪的日子,降生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里。其父沈慈安在产房门口听到产婆出来报喜说太太生下一位千金,还来不及高兴,沈太太就因血崩而逝。一时间喜事变成丧事,让人猝不及防。沈慈安可怜自己的女儿刚出生就没了娘亲,对这个女儿百般爱怜,对其关爱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大儿子沈亭。
落雪倒是从小就生的乖巧懂事,聪明伶俐,笑起来时一对深深的梨涡更让人觉得甜美可人。六岁开始同比自己大五岁的哥哥沈亭一块念私塾,书却念得比自己的哥哥和同班的几个同窗要好得多。私塾的陈先生私下多次对沈老爷说,他们家的女公子是块读书的好材料,应该好好培养。
落雪满13岁那年,远在长沙的舅父来镇上接她去长沙,一来可以让落雪到长沙去继续念书,二来舅父也是可怜落雪自小就没有娘亲,将她接走也可以让她自己的女儿做个伴。沈慈安虽然不舍,但想想让女儿去舅父家好歹女儿同她表妹也有个伴,便同意了。
落雪这一走,便是6年。这期间沈慈安、沈亭以及沈家的家人们不时长沙探望,但沈落雪却再也没有回来过。如今落雪已经从女子中学毕业了,再加上日本人侵华后长沙也不是很安定,沈慈安觉得还是把女儿接回身边比较好。
落雪乘坐的帆船一路倒也还顺风,船行的还比较快。船越往上游走,江面就越窄,只觉得江两面巍峨的青山愈益朝江面逼近,江水也愈发湍急。
船行了三天,行至一处,江两面的青山相距不过十余丈,江边乱石嶙峋,江面上也泛起白浪。
落雪在船舱的边上看着两岸的青山正有些出神,却听得甲板上一片嘈杂。打开舱门一看,只见船老大拿了一支火铳站在船头,一面大声的指挥着船工们下船拉纤。落雪不解,问来接自己的丫头文英道:“他们这是干什么呀?”
文英正坐在舱中的小床上做针线,头也不抬地小小说:“小姐离家久了,把金竹峡都给忘了。这里江窄水急,船工们不拉纤船是过不去的。”
“我当然记得金竹下峡,”落雪依然站在舱门前张望,“我是说船老大拿支火铳干什么?监工也用不着火铳吧?难道拉纤不卖力就一铳打死不成?”
文英噗嗤一笑,放下手中的针线,走过来关了舱门将落雪拉到床边坐下,说:“我的好小姐,你可真能想,哪能就一统打死呢?你走了这些年不知道,前些年这金竹峡边的金竹岭上来了一伙强盗,竟把自己当成了梁山好汉,守着金竹峡上水船行得慢,打劫起过往货船。所以船老大如此紧张。”
落雪听完颇感吃惊:“啊?竟然这样。还梁山好汉呢,他们是劫富济贫了还是替天行道了?太抬举他们了”
文英给落雪倒了杯水过来,笑着说:“小姐,强盗的事情我可不知道。不过过了金竹峡再有一天的水程才到镇上呢,您还是躺下养养精神,别再舱门那晃悠了。小心被山上的强盗看见,抢了你这个美人去做压寨夫人呢。”
落雪笑着冲文英做了个鬼脸,又佯装生气地用手点了点文英的额头:“好你个文英,敢打趣我了,看我回去不告诉奶娘,让她打你呢!”
文英笑着回道:“好好好,谁不知道我娘只要见了你,就不要我这个女儿了!”
第二天清晨,漫天金霞。船终于行到了下江镇码头。
离码头还有好远,落雪就站到了舱前的甲板上。码头上人来人往,但她还是看见自己的父亲带着义子杨天贵、自己的奶娘吴妈还有管家沈四已经在码头边等候。落雪兴奋得在甲板上直挥手。沈老爷一行人看见了也忙从码头边的凉亭里走下台阶来。
船刚靠木制的码头,落雪便迫不及待的从船上跳下来,扑向自己的父亲,笑着叫道:“爹爹,我回来了。”
沈老爷脸上绽开了花,拉着女儿的胳膊,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睛更是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女儿。
吴妈和沈四也赶过来,把落雪围在了中间。吴妈笑着给落雪拉了拉衣服:“小姐比上次见又长高了呢!”
落雪给吴妈和沈四打招呼:“吴妈好,四叔好。”
沈四点着头,笑答:“唉、唉,好好。我去舱里拿行李。”说完拎着长袍进船舱帮文英收拾去了。
落雪一侧头,看见了靠后站着一脸笑意的天贵,笑着叫了声“天贵哥”。
杨天贵竟然有些脸红,说:“路上辛苦了,快回家休息休息吧”
沈老爷仿佛如梦惊醒,才把自己的目光从女儿的脸上收回来,回头对天贵说:“你看我光顾着高兴了,走,走,回家、回家。”
落雪挽了父亲的手,正准备往回走,刚在在码头边上正指挥着搬运工们装货的年轻后生笑着赶过来,冲沈慈安叫了声“沈伯父”,就一脸兴奋的对落雪说:“落雪,你回来了!”
落雪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只见他浓眉大眼,头发留得很短,穿了件白布褂子外套黑布衫子,最显眼的是他身上还背了个短枪匣子。
沈父看女儿疑惑,笑着介绍:“落雪,你忘了,他是刘沅啊。以前你们一块在陈先生那里念学堂来着。”
“哦,是你啊”落雪笑说,“你好,好久不见。”然后就把头转向了自己的父亲,拉着父亲的胳膊,有些撒娇地说:“爹,我们快回去吧。”
沈老爷呵呵一笑,目光还是在自己女儿身上,说:“好,走、走。”
一群人围着落雪说笑着走远了,刘沅还在那伸长了脖子看落雪的背影。
两个背着长枪的团丁走过来站在刘沅身后,也都随着刘沅的目光看去。团丁水生见一群人已经拐了弯不见了,刘沅还在那看,讨好地笑问:“少爷、少爷,你看啥呢?人都看不见了。”
刘沅一愣,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脸色一沉,说:“要你管!”转身走了。
水生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在一旁抱手窃笑的刘二娃:“喂,二娃子吗,少爷到底看啥呢?看得这么出神。”
二娃子笑道:“还能看啥?看沈家大小姐呗!你没见宁济堂药行的沈老板来接的那个女孩子吗?”
水生说:“喔,她就是沈家小姐啊。没见过。”
二娃子气横秋地看了水生一眼:“哈,你没见过的多啦。走吧,咱们家少爷的克星回来了!”
午饭开在花厅里。
沈慈安让厨房做了一桌子自己女儿爱吃的菜,笑盈盈的问女儿怎么样。
落雪换下了来时穿的学生服,穿了一件白底粉花的小衫配桔粉色的裙子,很是娇俏。她站在故作夸张地深吸一口气,说:“哇,香得不得了,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沈慈安和天贵都笑,大家都坐下来。吴妈走过来盛饭。
落雪看了看,只有天贵在,不见哥哥沈亭,便问:“哥哥呢?”
沈慈安满是笑意的脸微微一沉.站在他身后的沈四忙说:“已经派人去请了。老爷小姐还是先用饭吧。”
沈老爷:“恩,你再去看看。”
“是”沈四赶忙着走出了花厅。
落雪微微叹息,咬了咬下唇,她大概猜出自己的哥哥又不知道上哪赌钱去了,还没回来。
沈亭自小不学无术,小小年纪却沉迷于赌博,自己的父亲也管不住,很是让沈家人头疼。
天贵在一旁小心地问:“要不咱们等等大少爷?”
沈慈安有些愠怒:“等什么?他去做什么大事了吗?我们先吃!”
天贵看饭桌上气氛有些凝重了,笑着给落雪夹了一筷子鱼,说:“快吃吧,快尝尝还是不是你想的那个味道。”
落雪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好。爹和天贵哥也吃。”
气氛似乎又缓和了过来,一家人笑着动筷子。
沈四又快步从外面进来,笑着回道:“老爷,刘沅少爷让人送来好几条活的江鲢过来,还有些山鸡野兔子,说是给小姐加餐。”
沈慈安看了看女儿,说:“知道了,收下送到厨房去。给来人多打发些赏钱。”
沈四自去安排。
天贵笑道:“他倒是殷勤,这么快就送东西过来了,我们可是占落雪的光啊。”
“我?”落雪瞪着她的大眼睛,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我都快不记得有他这个人了。爹爹也真是,要他的东西做什么。”
沈慈安好脾气地对女儿笑道:“人家专门派人送过来给你,也不好意思就这么直接给人拒绝回去。你们不是曾经是同窗吗?那时候你们还老一块出去玩来着。”
天贵笑着接话:“可不是,他那会虽然淘气,但对同学还算仗义。你忘了,那年你说想学骑车,他就把他爹的自行车偷了出来,我和他给你扶车来着。不过那个车实在是太高了,后来你还摔进水沟里,把腿给摔破了,我背你回来被义父和吴妈一顿好说。他因为偷车也给他爸揍了一顿。”
落雪想起童年往事,呵呵直乐:“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沈慈安笑道:“他那会是淘气,就差上房揭瓦了。竟然把陈夫子养的鸽子偷了去烤,差点没把陈老夫子给气死。现在倒也还算不错,当了镇上保安团的团总,管理码头货运,还算能干吧!”
“他爸还在县里当干事吗?”落雪问。
沈慈安一边给女儿夹菜,一边答道:“现在是下江镇的镇长了。”又说:“别光顾着聊天,吃菜、吃菜。”
正聊着、吃着,门口有人来报:“大少爷回来了!”紧接着听到皮鞋的声响。
沈慈安脸色一沉,刚才的笑意全没了。
天贵放下碗筷,站到了桌旁。
沈亭穿了一身洋装,还没进花厅就大张着双手,笑道:“我的妹妹,你可以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
落雪笑着放下筷子跑过去和自己的哥哥来了个拥抱,笑着埋怨到:“哈,还敢说想我。我回来你都不去接我,吃饭也迟到。”
沈亭说:“哪有?我的心里一直想着你呢。”一边说一边把外套脱下,丫头上来接下去。
兄妹两入座,沈亭笑着却不冷不热的叫了声“爹”。
沈慈安没做声。
沈亭抬眼看了看站着的杨天贵。
天贵笑着叫道:“大少爷。”
沈亭佯装喝茶没听见。
天贵转身对沈慈安说:“义父,我才想起来今早到了一批山里的药材,早上忙着接落雪还没查数,我现在就去。”
沈慈安说:“好,你去吧!”
落雪刚想开口挽留,却又想起了什么就没说话。
沈亭接过丫头送上来的碗筷,一边吃一边问落雪:“路上还顺利吗?现在长沙怎么样。”
落雪看着天贵的背影,觉得刚才见到哥哥的兴奋劲消失了,笑笑说:“还行。”
午饭过后,沈慈安去了药行,沈亭说困,回房睡觉去了。
落雪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文英给她端来茶水和水果。吴妈忙着帮她收拾带回来的箱笼。
落雪看着自己房间窗外葱茏的花木,有些伤感地问吴妈:“吴妈,我哥哥还是对天贵哥那么不好吗?”
吴妈笑笑,说:“也谈不上不好。大少爷的脾气就那样,老是觉得老爷偏心,偏疼天贵少爷了,心里不舒服。平时老爷说他些什么,他也拿着天贵少爷的事和老爷顶嘴。天贵少爷一般见到大少爷就找机会躲开,倒也没什么事。”
落雪在心里微微叹息。
吴妈收拾好箱笼,说:“小姐你要不要睡会?做了好几天的船,也该好好歇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