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古清林趾高气扬到陈道家去探望他的时候，从他的学生的眼神里，古清林看到了自己的听众永远不会有的那种崇拜和尊敬。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想做一名钢琴师！他再也不要那般苦、那般寂寞！
因为当一名钢琴师演奏时，他会发现他是在对空弹琴，观众席有一大半位子空荡荡。而且他还会发现他是在对牛弹琴，即使观众席那没有空着的位子，坐着的大多数人，也常常惬意地睡去，或者彼此交头接耳，使你感到你不知有多寂寞，发自内心深处骨子里的说不出的无尽伤感、无尽空虚和无尽寂寞！
而钢琴老师不会。
钢琴老师会看到这个世界永远那么美好，他的心里永远阳光明媚灿烂，永远有无数热情的人们热爱音乐，永远有无数孩子孜孜以求，勤学苦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钢琴老师受到的尊敬，来自千百万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来自千百万有理想有追求的青少年以及童年小孩。当你博学多才地跟他们谈音乐史，他们会屏住呼吸望着你，仿佛你就是古往今来所有音乐大师的化身，你在他们心目中就成了神一样的存在。当你以专业的口吻向他们讲授音乐基础知识，他们会张大嘴巴望着你，嗷嗷待哺。当你小心谨慎地告诉他们一堂课需要二百块钱，他们会露出笑脸，在塞给你三千块钱的支票以后，谦卑地诚邀您到他们家去做客。当你姿态悠然地在那架笨拙的金木结合物上弄出声音，他们会瞪大他们的眼睛或闭上他们的眼睛，他们会张耳细听或洗耳恭听，害怕错过了一切细节和一切重点。
古清林一向认为，真正的音乐实在是一种屠龙剑法。古清林常常嘲笑陈道是“杀猪佬”，嘲笑陈道演奏出的音乐是杀猪般地难听。
但是，那次在陈道家里看见他受到的崇拜和尊敬，古清林永远也不会忘记。古清林知道，陈道现在依然是一位钢琴老师，依然住在家里向学生们教授钢琴，依然受到他的所有顾客的至高无上的崇拜和尊敬，更重要的是，陈道现在已经成为榕城的一位上层名流和文艺富商，他的学生和门徒争相开着名贵轿车来接他去参加豪门盛宴。
古清林从来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这一年多古清林不敢回家，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担心老爸老妈质问，而是担心遇见陈道。古清林知道，他如此穷困潦倒，如果遇见意气风发的陈道，他会因嫉妒而受不了，因羞愧而受不了，因内心的极度不平衡而受不了，很有可能当场气结身亡。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古清林只不过曾经是钢琴“师”，而陈道却是一个钢琴“老师”。
因为古清林是屠龙剑客，而陈道是杀猪佬。
这世上并没有龙，杀猪刀法比较有用、比较有市场、比较有收入来源。
“老子学的是屠龙剑法，老子想吃的是龙肉。但是等到老子找到龙时，只怕早就饿死了。”七年之后的今天，古清林发出这样的感慨，“那么老子还是杀猪吧，老子就不信屠龙剑法不能杀猪！大材小用？大材小用还是可以用，天天有猪肉吃，不亦乐乎？哼哼！”
当古清林蜷缩在他的床上发出这样的感慨之后，他忽然觉得对自己完全懂了。
“没错，永远都不要做一个钢琴师！做人决不能做一个钢琴师！钢琴师这个世界上最混饭吃的、却又最吃不饱的职业，做一个钢琴师绝对是全世界最傻最蠢的想法！”古清林豁然开朗，“但是做一个钢琴老师，却是全世界最明智的选择。因为，这个世界上仍然还有许多人有很傻很蠢的想法，仍然有许多人非常向往想成为一名钢琴家。这种现象不仅现在会有，以后仍然会有，大量的有，越来越多地有，越来越多的小孩会每日苦练钢琴八小时，只为了幻想成为钢琴师，前仆后继，永不枯竭。那么，就让我做一个钢琴老师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古清林一念想通，万念皆通，一扫脸上阴霾，尽去胸中苦闷，兴高采烈从床上一跃而起。
对于他来说，再也没有比做一名钢琴老师更好的出路了。
现在，他已经清晰地知道，他想要一份琴行的兼职工作，他想要在一个合适的琴行做一位兼职音乐老师。这份兼职，将不仅是为了多一份收入，而且是为了杀出一条出路。
除了音乐之外，他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除了在一个合适的琴行做一个兼职音乐老师之外，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选择。他只能选择暂且做一个兼职音乐老师，以防万一被船厂机电部的王百川裁掉之后走投无路。他也只能选择暂且做一个兼职音乐老师，作为自己重返音乐生涯的起点。
他轮回了，回归了，重新爱上了音乐。当然，你可以说，动机不纯。但是，什么是纯呢，什么又是不纯呢？
古清林走进浴室，认真地盥洗沐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这是一种由内到外又由外到内的全身心的放松，沐浴后，骨子里再也没有了一丝的疲累。
他换上一套最挺拔严肃的衣服，就像他要去参加一个最严肃重要的会议，又像他要到谈判桌前去赴一个最重要的决战。
然后，他就雄赳赳气昂昂踏出了他的宿舍。
他打通的士司机的电话，他要到营城市中心去，去找到一家最有品味的琴行，他要主动出击，去应聘琴行的兼职音乐老师。他要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绝不拖延一秒。当然，专职音乐老师也行，那样的话，现在的工作就不要了，所有这些都不要了，所有这些都不重要了，所有这些都不要也罢了。
他相信，他会是一位最伟大的音乐老师，等到他桃李满天下的时候，他会告诉他的门徒，他从一个少年天才音乐家转变成为一位伟大音乐老师用了七年，到时候他会写一本自传，用大量的篇幅描写这七年走过的心路历程，给予人们伟大的启示。
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步伐迈过田倩倩所在的宿舍楼。这时他才恍然想起，今天他约了田倩倩。于是，他打电话给的士司机，取消了原定的行程，然后，迈步往工会田倩倩办公室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