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小燕的第一眼,唐涛开始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要开始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要和这个女孩子结婚生子,一起老到牙都掉光,头发全白,然后把他们各自的名字都忘掉——他叫她“老婆子”,她喊他“老不死”。
在此之前,唐涛谈过三次恋爱了,玩过一夜情,顶着夜场小王子的帽子招摇了好几年。是,他老爸是房地产公司老总,他是典型的富二代,帅、年轻、有钱,要什么女人有什么女人。可这一次,鬼知道是哪根筋出了问题,他开始想到:如果结婚就应该找这样的女人!文人们想得到的天长地久,他也开始想,他想永远的拥有这个女人。
小燕和他之前接触的其他女人完全不一样。没穿过名牌;也从不化妆,永远都是素面朝天的样子;夏天的时候,穿T恤配长裙;冬天的时候,一件棉衣可以穿一个星期。从不穿高跟鞋。漂亮,完全不掺任何杂质的漂亮。唐涛最喜欢她的眼睛,总感觉她眉眼间有李冰冰的神韵。而且,她一米六五,配他一米七八的个头,实在是没话说。
他知道,要欲擒故纵,这样鱼儿才能慢慢咬钩。
给女人想要的,她们会立马乖乖的像猫一样温顺。来你的怀里,随你逗,任你哄。
可小燕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也好像什么也不要。她工作的那家美容院租的是唐涛父亲公司的门面,每个月,她来物业交租金和物管费的时候,他都能见到她,寒暄几句,她也羞躁得很;开句玩笑话能把她逗得满脸通红。每次她都来去匆匆,也从不对他暧昧和暗示的话语有任何表示,淡淡的,像阵风一样。有时候,唐涛会怀疑这个女人的真实性,她到底是不食人间烟火,还是根本不通人情世故?可,他是唐涛,他自信的认为,所谓爱情就是这种征服的过程,这种征服的味道。他手上的缰绳随时都可以套到这匹小马,他会使劲的驱使她到天涯,到海角。
从公司档案里找到美容院的电话后,他打了过去,很巧,小燕接的电话。
唐涛很直接,说一直希望能约她吃饭,希望能赏个脸。小燕在电话里半晌没吭声。然后他听见她压低声音跟身边的一个女人说话,说有人请吃饭,而另一个女生声音立马响亮起来:“去,怎么不去!”
第一次约会,她T恤配长裙,素面朝天,一脸谨慎的来了。
而且,她显然也没怎么吃过西餐,对着烧到四成熟的牛排,和一面生的鸡蛋满脸肃穆的表情。他忍住笑,帮她切了牛排,把鸡蛋翻了个面,开始天南地北的吹。她偶尔点头,礼节性的微笑,就是不开口说话。他泄气了,丢开刀叉,靠到沙发椅上,斜着眼开始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直接拉到酒店去?还是去唱K暖一下场?
“我不是不太闷了。”她终于开口说话。一开口就叫他根本没办法回答。她却好像打破了沉默,就炸开了堤坝一样,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她说她来自农村,只上到初中,当了三年的美容学徒,现在是个美容师,高级的。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已经结婚了,父母都在家务农。
看来是非诚勿扰和我们约会吧之类的节目看多了,一开口就是户籍资料。唐涛开始想到一个问题,像这样的女孩子,会不会也有人告诉她怎样来套牢像他这样的公子哥。这样一想,积压了许久的****降到了冰点。“真他妈没意思。”他心里骂。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约我吃饭,我这个人很闷,而且跟你根本也不般配。你是有钱人,怎么会找我?”她扬起头傻乎乎的一脸木讷。
“哎,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傻,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傻一点?傻人有傻福。”他开始玩世不恭起来。也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有时候,美丽的东西真的只可以远观,真正拥有的时候,未必那么美好。没想到,他这话音刚落,小燕已经生气了,起身要走。女人,女人都这秉性!他又再次绝望起来。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有福气。我也没有时间玩。”小燕气哄哄的说,旋即又坐下来,一鼓作气地说起了她的故事。她父亲以前在家乡的矿上工作,现在是矽肺病晚期,只能靠在家躺着吸氧维持生命。她的母亲有残疾,聋哑人,再深再重的苦难,她都只能默默去承受。为了维持父亲吸氧和家庭的开支,她和哥哥不得不早早的辍学打工赚钱。“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好福气,也不是每个人都跟你玩得起!”她越说越激动,满脸是泪,梨花带雨的泪。
现在轮到唐涛要严肃了。他反复玩味小燕的话,长这么大,神经早就被太多的人和事弄得麻木了,但遇到身世这么凄凉的,真的还是第一次。他心沉了下来,不知从哪里冒出了那么多的罪恶感。他连连道歉,说没有要玩她的意思,是很诚挚的想跟她交朋友。这样说,当然有一半是对的,他真的从一开始就想找这个女人做女朋友或者结婚当老婆。还有一半,他心里清楚,男性的荷尔蒙决定他想在床上拥有她的全部——这可能在对面这个女人看来,是玩弄。但他现在要抛开这些东西,他刚刚听过那么辛酸的故事,知道她身上背负的担子,也明白跟一个这样的女人,既不能轻松的开始,也不可能随便的结束。他得停下来,好好想想。于是,他说,做朋友而已,不要这么紧张。你要是介意,吃饱我就送你回去。
唐涛跟小燕分开后,胃开始不舒服。不,可能不是胃,也许是心或者肺。他感觉堵。他决定再也不去找她,不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反正女人多的是,有太多的姑娘在等着他去爱护。
但要命的是从那餐牛排开始,他好像背上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每次当他跟其他女人开始前戏的时候,她那梨花带雨的摸样总是那么鲜活的在眼前闪现,就像那天一样把他的****降到冰点。“你不是阳痿吧?”终于,有女人开始质问。唐涛简直要崩溃了,躲回卫生间里对着镜子使劲的跟老二抽搐,然后,然后,他和老二,一起泄气。
他得去找她,他想,反复想。然后,他去了美容院,直接杀到她面前。
她正给客人做脸,戴着口罩,露出美到让他销魂的眉眼。“做我女朋友,让我爱你,我会跟你结婚!”他拉起她,走到门口。用他最诚恳的语气。
她显然被吓到了。美容院里的姐妹们全部都起哄闹起来了,她还是木木的矗在那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好像这样开始的恋爱一点也不浪漫,所以在接下来的过程里,唐涛想尽了办法让她感觉快乐。他带她去郊外,玩滑翔飞机,带她一起从山顶乘着风飞到山脚,听她在耳边放肆的尖叫和欢笑。在她生日的时候,他带她去了丽江旅游,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坐那么远的火车,又是第一次去高原,感受那么纯净的蓝天。最让唐涛想不到的,是她在遇到他之前根本就是一张白纸。她在床上的一切,完全靠他在引领。当她灵动的双眼羞涩的低下去的时候,当她倒在他的怀里,喘息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的时候,唐涛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女人,她就像个孩子,在他的身边感受着新奇的世界。而这,正是他要的温暖和幸福。
他跟她回了乡下,看到了更残酷的现实。在一个完全不能称作房子的地方,是她的家。那躺在床上,呼吸一次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消瘦到不成人形的,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看上去是正常的,对他笑,什么也不说,使劲笑。他决定带她的父亲到市里去疗养,即使真的已经没有希望,至少在最后这一段路,让他走得安详一点。他要改变她的一切,给她新的命运。在她的笑容里,成就他完全男人的一面。
小燕却坚持不答应。她说乡下有乡下的风俗,死也要死在家里。
回到市里,小燕好像变了一个人。这让唐涛始料不及。在他看来,小燕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更加值得他去珍惜,去爱,他下定决心要娶她,照顾她和她的家人。
“其实,你跟谁在一起都比跟我在一起好呢”。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刚从她的身体上下来,毛孔里都装满了热量,呼呼的沸腾。“我配不上你。”
“谁能比你好?你哪一点不好?”他咆哮起来。
“没有,我说笑呢。”她慢慢的倒回他的怀里,眼睛里噙满泪花:“再来一次……”
“不行了,你饶了我。”
“不来,没机会了哦”她笑起来,笑个不停。
那次,真的成了他们的绝唱。小燕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离开,突然从这座城市里消失得干干净净。留在他书桌上的信很简单:亲爱的涛:谢谢你给我的爱。对不起,我没信心!你应该找更好的女人,好好爱她!再见,不要再找我。
唐涛不知道,在他们去乡下之前,他的父母已经找小燕谈过话,大概意思是,以他们的家世不可能接受像她这样的女人做媳妇。门当户对,她不够;学历,她也不够;漂亮,是不值钱的;要多少钱,都可以开口。还有一句:我家涛子对你,主要是同情!
也没有人知道唐涛心里的想法。他心里有无数的疑问,难道女人要的不是有一个男人跟他共同承担命运?难道像他这样认真的爱她,也不能给她足够的信心?难道在她的心里,他始终是那个只跟女性玩玩的角色?难道他们就不能一起制造一出真正的爱情?是,他早知道,跟她的故事,很可能不会有美好的结局,但他绝对接受不了像这样毫无征兆的不了了之。这都是在搞什么?女人是奇怪的动物,他们口口声声说要爱情,但当男人认真起来,却一个个逃得比兔子还快!哎!女人!他疯了,像疯子一样把一瓶瓶红酒灌进胃里,然后再嗷嗷的吐出来。反正人生就是瞎折腾,他跟自己说。折腾吧,使劲折腾。他去乡下,小燕的母亲依然对着他使劲的笑,她父亲的眼睛里简单得只剩下对死的期待。没有人告诉他小燕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告诉他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反复地去追想小燕离开前的种种反常表现:很容易被激怒,一受到刺激就不停落泪;和朋友们在一起聚会,只有她总是一个人低着头长时间的沉默。那个习惯什么都自己扛的小妮子,在那段时间里,身心应该都承受了太多煎熬吧!那样的泪,那样的沉默,是否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太累了,太绝望,而他竟不知不觉。
她应该也是深爱着我的吧?有时候,唐涛会陷入这样的自问自答。答案当然是肯定的。那么纯洁的女孩,举手投足间没有一点掩饰和修饰,根本不可能跟他演戏。她,是真诚的。或者是背负在身上的东西太多,很多情绪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形影不离,她太卑微,卑微到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唐涛,更不敢指望爱情。
也许,曾经有过那么热烈美好的回忆,也就够了。唐涛这样跟自己说。
她要找他,很容易。他的号码,从来都没换过。可她从来不打。通往爱情的门没锁,可她,连推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生活继续,四年的时间象飞一样过去。
四年里,唐涛结婚生子,娶了税务局局长的千金,添了比他还古灵精怪的唐小涛。费力经营婚姻是门深奥的学问,他始终搞不懂。但好在,他已经忘记了爱情。这带给他的直接好处是,他不会那么在意老婆对他的感情和态度。不用太认真,也没有那么痛苦。人生中很多东西都是装饰,是给人看的,只有痛苦,真正的属于自己。理想和爱情都是超越现实的世俗生活的存在,要想真正去拥有,得付出太多特别的东西,而不是一句“努力”和“我爱你”就可以。
是,他承认,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小燕。怀念她的笑,她的泪,怀念她在耳边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那个让他学会认真去审视人生,审视命运的女人,把第一次给了他,也从他这里收获了很多第一次。她让他懂得爱情里不一定有永远,即使真心相爱的男女也根本没办法“拥有”谁,他们只是曾经共有一段纯粹的“幸福”。
这个城市,再也没有燕子飞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