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疼走得很平稳,千寻趴在他背上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只是不知为何竟又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那个梦,她很长时间都没有梦到过了。
睁开眼时,只有肚子疼一人,正坐在床边上细细地打量着她。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千寻忍不住开口问,却发现声音喑哑。
他猛地回过神来:“你总算是醒了,等等,我去给你拿药。”片刻功夫,他就从外面端着药进来了,小心地扶起千寻,拿着勺子往她嘴里灌。
“好苦!”千寻刚咽下一口,就忍不住皱眉。
他摇头叹道:“都多大的人了,”说罢指指桌上一个纸包,“那里装的是蜜枣,罗青晏早上走的时候留下的,说是女孩子家吃的玩意儿,他正要扔了,索性给你吃了,我看,”肚子疼居然也会调侃人,“他是知道某人怕苦,却又嘴硬不肯说。”
千寻一愣,随即嘴角忍不住咧开,回过神来又马上收敛,正色道:“现在什么时辰,其他人呢?”
“你受得内伤不轻,都睡了一天了,现在已经巳时过半了,今早沈冲派人过来邀请,罗天赐领着罗青晏他们也去城外武林大会会场了。”
“武林大会!”千寻急着坐起身,却忽觉内息紊乱,又跌回床上。
肚子疼忙道:“别着急,没事的,我们已经做了所有我们能做的了,这才是第一天,先等他们回来看看情况如何吧,若能控制住,我们明天就上会场揭露祝善以前的作为,瓦解他的力量,若是不妙,晚上我就拿着以前阿希给我的令牌去府衙找官兵帮忙。”
“官兵?但是武馆他们怎么办?”千寻忍不住皱眉,“不是说好了不参与其中的么,他们怎么这么糊涂!”
肚子疼劝慰:“沈冲刚刚接管天一帮,江湖阅历浅,不能为人信服,到时候众人恐唯祝善马首是瞻,罗天赐他们前去也正是考虑到这个问题,万一有什么事也能帮上沈冲些,放心,罗天赐向来考虑周全,断不会留人以把柄,牵连到武馆众人的。”
这么说也是,千寻点头,忽想起昨夜之事,当下一五一十地告知肚子疼:“抱歉,明知是凶手,还是放走了他。”
肚子疼问:“你既知他是凶手,就算不想杀人,也可交与衙门,为何会放走他,你做人一向是非恩怨分明,这不像你所为。”
想起昨夜那个张狂之人,千寻苦笑:“或许是因为羡慕吧。”
肚子疼微露不解,却并未开口打断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千寻心下感激,低声解释:“那个人好战,伤人性命,绝非善类,但他做事自有他自己的一番准则,全然不顾及世俗的礼教约束,他自己认为对的,那就是死也不能阻止他,我觉得他才是那个活的最自在的人,从头到脚甚至骨子里,都是火一般的热烈自由,全心全意追求着他自己想要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太多的不得已和放不下,但我想这些东西于他而言全然不存在,你知道吗,肚子疼,我有多么的羡慕他,多少次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像他一样,有舍弃一切的决心和勇气,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良久,肚子疼才长叹口气,接过药碗放到桌上,把千寻的头按向他的胸口,他开口,千寻能感觉到他胸腔嗡嗡震动的声音:“但你们却不是一路人,阿千,你大概永远也无法像他那样,所以你就算躲得这么远,也依旧会卷进风波之中。但话说回来,那些能够牵绊住你的,对你而言才是重要的,有想要保护的人和事,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千寻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间,一切都变得明了,原来如此。
“嗯。”她重重地点头。
她大概真的永远也无法成为战烨那样的人,但她有自己的生活,有珍视的东西,这样的人生,也不会空虚罢。
“阿千?”
“嗯?”千寻嘴里正吃着蜜枣,一时顾不得纠正他错误的叫法。
“我昨天晚上,”见肚子疼难得吞吞吐吐,千寻大奇,示意他接着说,“见到了阿离。”
“咳咳咳——”一时忘了吐出,枣核被卡在了喉咙口,千寻一阵剧烈地咳嗽,肚子疼也慌了,冲过来用力拍着她的背,好大一阵折腾才把那粒枣核弄出去,又赶忙递了药碗过来,强迫千寻喝下,便是如此,千寻说话仍有些费事,“哪个阿离?”她这样问,其实心中早有了答案。
“是莫辣椒。”
“。。。那他——”
“放心,”肚子疼安抚,“我没有把你的消息告诉他。”
“哦。”千寻应了声,却说不清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千寻与莫离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皇宫中叶可玖为她挡下那一击之时,那时候千寻恨透了他,但叶可玖却叫她原谅。千寻其实心中也很不确定,她知道他并不是有心杀害叶可玖,但终归叶可玖是因他手下的那一剑而死,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神情去面对他,所以之后的这么些年,她再未去刻意打听他的消息。
最近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从无忧嘴里,他告诉千寻莫离虽然任着族长之职,却常年不在冰风谷中。既然不知如何面对,千寻便决意忘掉他,事实上,这些年生活惬意,她也真的很少再想起他和以前的种种,不成想,他却又在这样的时刻出现了。
“其实除了这次,你出事的那年我也见过他,”肚子疼淡淡地开口,“无忧去冰风谷看他母亲,我和未盈在翼城见到了他,只身一人,我问他做什么,他说找你。”千寻愕然地看着他,肚子疼毫不在意,“那时候连我和无忧也相信你是真的葬身火海了,可他偏偏说决计不相信你死了,你定是厌烦了这里的一切,找地方躲起来,不见众人了。”
千寻默然,心中五味交织。
“我们相交这么多年,那是第一次,我们见面居然没有争执吵闹,没有大打出手的,”肚子疼笑笑,“我以为他受刺激了,怎么劝他也就是不听,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拉着我直说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伤你,也从未想过要害可玖姑娘,只是师父骤然离去,他心念难平,不知如何发泄,便把火全然撒在你身上。”
千寻听着全身一震,抬头看向肚子疼。
肚子疼苦笑:“他说他其实最恨的是没有及时救下师父的自己,而不是别人,更不是你,他说他后悔了,他说打可玖姑娘死后,他每夜梦到的,都是我们年少时的模样,那时候无忧无愁,大家都安好,他说他这一辈子记得最为深刻的,就是你跌下山崖,却笑嘻嘻地说因为知道我们一定会去找你,所以才安心,那夜他说了许多,絮絮叨叨,哭哭啼啼的,一点都不像他,我都不忍心嘲笑他了。”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原来,那些过往并不是只有她一人记得。。。
“阿千,”肚子疼正色,“我知他做过许多伤你之事,更严重的是害可玖姑娘身死,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从师父死后到可玖姑娘和你接二连三的出事,我想,他其实才是最为痛苦的那个人,小时候那般没心没肺,但之后这么长的岁月却是一天自在无忧的日子也没有过过,他把自己逼得太厉害了,其实你远走润城的这三年,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心绪难安自我放逐的三年呢?”
两人都不再说话,“啪”的一声,液体掉入药碗的声音更显得分明,打在汤药里,如同石子击入河水中,漾起一圈圈涟漪。。。
河水清澈,山风徐徐吹来,千寻与叶可玖阿羽围着篝火而坐,正自拨弄着火上散发出滋滋香气的肥鸡,不远处,肚子疼坐卧在河边的大圆石上闭目养神,河边,项秋希和莫辣椒一人手持一把石子,把一颗颗石子远远地掷入水中,暗自叫着劲,看谁扔得更远,胜负未分,这边的肥鸡却是烤好了,阿羽清脆的声音扬起:“吃肥鸡喽——”
本来睡着的肚子疼登时飞冲过来,身手利索地从火堆上拿下肥鸡,撕下两根腿,分与叶可玖和阿羽,又扯下胸腔的两块肉给千寻和自己分了,他们这边吃得热火朝天,河边的两人再沉不住气,大叫着把手中剩余的石子一齐扔入河中,飞奔过来。
石子入水,波光激荡,周围的景物登时被击碎,清澈的河水又渐渐幻化为暗黑的汤药,轻轻摇荡。。。
“可玖姑娘定是希望咱们守望相助,互相扶持的。”肚子疼轻轻道。
“但纵是我不再恨他,我们,也不可能回到最初了。”千寻心中压抑难耐,不知该是为那些阴差阳错的伤害,还是为那匆匆逝去的光阴。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况且,我们还有将来,不是吗?”
“将来?”千寻喃喃地重复。
“嗯,所以,去见见阿离吧。”
是呀,去见一面吧,他们有多久没见了呢?
自打上次落华宫中一别,又已经是四年春秋交替了,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四年。
千寻想起小的时候,就算是众人离开书院分别的时候,有不舍,却没有太多的悲伤,那时才刚刚十七八岁,总想着人的一生实在是太长了,他们虽暂时要分别,却还有着数不尽的以后和将来,他们约定一定要思念着彼此,一定不能忘记大家的情谊,一定要常常联系见面。但是离开书院后,诸事繁杂,世事多变,才渐渐明白,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在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中,又已经过了几个四年了呢?
肚子疼说,要学会忘记,才能从过去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罗青晏说,人死后一切终将归于尘土,要懂得放开心怀,才能不被仇恨蒙蔽双眼,叶可玖说,他们是朋友,所以不要彼此仇恨。
“他说他是一直追查着影子门的事,这次才跟着来的,”肚子疼说武林大会那边的事自有罗青晏他们在,就先带着千寻来到了莫离落脚的地方,“就在这儿,他让人去会场了,自己应该是在里面,你们好好谈谈,我就不进去了。”
千寻把手伸在门上,忽然就有些紧张。
手未用力,门已经自己开了。
门内的人看着千寻,神色懵怔,几多变幻,末了,忽地大怒,颤声道:“你怎地还没死!”
“说什么呢!”千寻尚未作出回应,本已要转身离开的肚子疼闻言立刻冲上来,一巴掌用力扇在莫离头上,那可是实打实的,连千寻看着都觉得一定是疼极了,莫离也被扇的眼泪直接就飚出来了,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的,谁知他只是狠狠地瞪了千寻和肚子疼一眼,用力一把推开千寻,径自转身,门在他们面前重重地合上。
千寻和肚子疼在原地面面相觑,千寻咕哝着:“这是,哪一出?”
肚子疼看着房门的方向,长长出了口气:“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说这么多年了,他到底是变了呢,还是没变?”
千寻却是忍不住心下欢喜,刚刚的人,衣衫张扬华丽,神色妖异,实在难以与记忆中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子混在一起,但倔强死撑的性格,却似乎历尽岁月变迁仍从未改变过。
恍惚间,时光回倒流转至最初相遇的时刻,少年稚嫩的脸上挂着与年纪不符的鄙视和不屑,声音清脆响亮:“没见过把牛皮吹这么大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