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昭八百零六年六月二十一,夏至,宿雨微寒。
天昭官员有较为统一的休假制度,五日一休沐,有丧假,有病假,有节令假夏至冬至春节上元节天宁节等是为例假。
千寻最近可能是休息的多了,昨晚听着外面绵绵的雨声直到半夜才入睡,结果还是一大早就起来了,地面湿漉漉的,空气中带着薄薄的凉意。
昨晚肚子疼他们喝酒喝得多了,现在还在呼呼大睡,千寻则是因为伤病的关系被木青勒令不能沾酒,最少要禁个把月,着实痛苦。
自从年前黄伯走后,府里也一直没个合适的管家,有些乱七八槽的,就连府中厨子做出的饭都不如以前合她心意了,千寻也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两口,见肚子疼他们还睡得正香,就一个人信步出去晃晃。
在漓江边上晃荡了一圈,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风满楼门口,千寻伫立在门前,抬头看着和两个月前没有任何变化的高楼,但是心境已和当初大不相同。
那个有着一双魅惑人心的桃花眼的男子,已经离开有数天了,六七月份正是落华梅雨季节,路上潮湿艰苦,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可还安好?
心中百转千回,正待抬脚离开,就见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俱是她认识的。
千寻本来打算离开的,和他这样的狐狸说话,太累,费脑子,不适合现在的她,但他眼尖,快步迎了上来:“阿千,你怎么来了?”
“我可是路过,不像你,”千寻上下打量着他,“以此为家。”
景培也不恼,笑嘻嘻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不待千寻答话,旁边送他出来的风满楼老鸨就疑惑地开口:“这位是——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千寻别过脸:“我正准备找点吃的呢。”
“正好,我打算去老仙茶馆喝点醒酒汤,那里点心不错,一起?”
千寻点头就要走,那老鸨忽然一声惊呼:“你,你是莫言!你个小蹄子,居然——”
千寻止住脚步回身看她一眼,她被吓得退后一步,再说不出话来。
景培却是看得哈哈大笑:“我说兰姨,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我朋友脾气不太好,可别再说错话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留下老鸨错愕地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你猜她会不会猜出你的身份?”景培满脸趣味。
“猜出又如何,难道明天离城就会传出传闻,说风千寻自甘堕入青楼,且与皇帝的大红人景培有一腿?”千寻懒得同他打太极,言语尖锐。
“好了,算我多嘴。”景培慌忙伸手让她打住。
一路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就到了不远处的老仙茶馆。老仙茶馆是近两年才新开的,不大,但可能是地理位置好,生意特别旺,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即便是这么早的时辰,两人赶去的时候也已经基本上坐无空缺了。
“风将军,景大人!”小二眼神好,早早就迎了出来,“上面您二位常坐的位子都留着呢,楼上请!”
老仙茶馆有上下两层,一楼是供普通人吃坐,二楼则是专门招待离城的贵族富豪,两层的价格菜色等也都有差别,尤其是茶,更是天壤之别。
千寻看了眼身边的人,有意作弄:“不必了,就楼下吧,给我们找个角落的位子,别张扬。”
景培苦着脸看着千寻,那小二倒是很有眼色地直接应下,就去安排了。
离城是从原南昭到祁国走水路的必经之道,现在这个时间坐在这里的,有住在附近闲来无事之人,当然像景培这样夜宿风月之处出来醒个酒的也不是没有,但最多的就是途经离城的来往商客。离城原本也算天昭比较大的商贸港口,后来南昭归于落华所属,又与祁国建立了姻亲关系,加之江有道疏通了漓江和洛河**交叉口的河道,使航行更加安全,离城因此一跃成为了天昭首屈一指的商贸交易港口。
但即便如此,今天的人还是要比往常多上不少,千寻留意细听,原来是多了许多从赵国过来的商人,赵国商旅平常一般都是走陆路更为方便,倒是难得全往离城会聚。
“他大爷的,老子怎么这么背,前几年在秦国跑买卖是回疆攻过来了,害得老子的货全被乱民抢了,这次难得往赵国去,又是和越国打起来了,真是见了鬼了。”千寻他们坐的这个位子很安全,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那边的情况,现在说话的是个看上去面白文弱的男子,说出话来却是相当粗暴。
“你也可以留在赵国啊,打仗的是坞城,你在华安,离的八冒九丈远,谁让你一听到打仗就溜得比兔子还快的!”和他一起的一个汉子大声揭露他的老底,惹得周围的人一阵大笑。
“怪不得你总说是赔呢,像你这点胆子可别干跑买卖的事了,和你婆娘换换,在家看孩子得了!”有人调笑道,众人又是一阵轰笑。
那人是个面皮薄的,看着就红到了脖子根上,壮着声反驳:“正因为家中有妻儿,可不是更该谨慎些,战场无眼,又瞬息万变,说不准哪天就打到华安去了,到时候我还能在这儿和你们聊天?!”
“把你个胆小鬼!”有人骂道,“现在分明就是我们落华占了上风,越国早就支撑不下去了,哪还有机会再让他们打到华安去!”
“那可保不准,叶思堂和风将军可不一样,他原本就是越国大将,谁知道他怎么会投奔咱落华的,既然他能背叛越国,怎么就不能再背叛咱们了!依我看,让他当讨伐越国的将军,啧啧。。。”他话不说完,但意思却是传达到了。
当即有人反驳:“放你娘的狗屁!这是皇上决定的,岂容你个草包在这里妄加评论,再说了,宫里的叶贵妃不是也去了么,她可是皇上的人。”
叶贵妃指的就是叶可玖。六个多月前,千寻在柏岭之战中抢占了柳巷,安排一部分人驻扎在那里,自己领着残兵回了离城,当时魏行风正领军与秦越两军对抗,后来,云桓与叶可玖大婚,早已候在涓泽的叶思堂得了消息,立刻就挂上了定北大将军的职务,协同魏行风一起对抗越军。
叶思堂本就对越国行军部署极为了解,也能揣摩得出越飞宏的心思和计谋,越军中还有不少他的旧部,加之他丰富的作战经验,不出半个月,叶思堂就带领着从华安抽调过去的约莫五万大军,攻破了越军的防守,连着拿下了涓河西岸以北的数个城池,魏行风那边对着战意不浓的秦军也是占了先机,把秦军打退在涓河以东。
二月初,叶思堂率军攻到越赵两国交界的坞城城下,越国告急,越飞宏急召集大军,欲举全国之力与叶思堂的军队相抗衡,力求把他拦截在坞城以南,随后,源源不断的援军从国内运送到了前线,一时给叶思堂造成很大的压力,战事陷入僵局。
二月中旬不到,叶思堂在一次作战中被越军将领李元远射中胸口,险些就中了心脏,伤势严重。据说当时云桓派了人前去要把他接回离城好好疗养,奈何叶思堂也是个倔的,说是不把越国拿下绝不会去见皇帝。二月下旬,已经成为贵妃的叶可玖担心不过,在云桓派出的一众护卫的护送下也前去了坞城,亲自照料叶思堂,这一去至今未回,不过据说这几个月叶思堂的伤势大好,在几次和越军的交锋中都是占尽上风,往来商客也大都认为这次的战事落华必胜。
也因着这一系列接踵而至的事情,千寻自从去年叶可玖和云桓大婚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就再未相见,有的时候心里想想,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她那般聪慧,想是已经明白了千寻和云桓的事,再说离城知道的人也不少,但现在她才是他的娘子,到时候该怎样去面对她,千寻真的不知道。
千寻走了会儿神,旁边的景培推推她,千寻抬头,见他冲她点头,示意她听那些人说的话,神色间俱是玩味之色,千寻侧耳细听,原来是在说她的事。
“说到底,要论当今的大将,自然还是要数咱们风将军了,”一人道,“以一介女子之力,领着南营的十几万大军东征西讨,这些年可真是为落华立下了汗马功劳,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倒是事实。而且你们听说了没,年前的时候,就是皇上和叶贵妃成婚之日,正好风将军领军从柏岭回来,据说那夜的风将军浑身是血,拎着越国越孟尝的头颅,说是献给皇上大婚的礼物,你们可还记得,那夜正是几百年难得一遇的破军星现之日。”
“怎么不记得了,说实话,那破军星着实诡异,那红色,想想都渗人。”
“呀,这不是关键,你们不知道吗,也因着那夜,风将军被说成是破军星的转世,我听人说从风将军在柏岭苦战到回来的那夜,正好是破军星现的几日,而且破军当时不也是在西北方向嘛。”
“可不是嘛,最近这个消息几乎是传遍整个天昭了,我一路行来,大家都在私下说风将军就是破军所指的宿命之人,会带着落华平定战乱,一统天下。”
“我听说这个还是得到一心禅师的认可的,我看错不了。”
“要说是风将军的话,我也同意,想想看,这个世上除了八百年前的战神司马浩天大将军外,还有谁能领着不到十万的军队,在劣势下依然能绝地反击,打得敌军二十五万的大军溃败,敌将被杀,这样的胜绩实是空前绝后。”
千寻听得有些麻木,对面的人朝她举起手中的茶杯,笑道:“阿千真是深得民心啊,百战百胜,简直要成为神话了,我敬你。”
千寻也笑着举起茶杯,不等他碰上来就一饮而尽:“我胜了吗?”
不,她输了。
柏岭之战,她是彻底地输了,输了她的战友兄弟,输了她未成形的孩子,输了南营的十万大军,输了和叶可玖的姐妹情谊,输了她满心的爱恋和希望。
她赌上了她所有的一切,却输掉了在意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