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垢”好懂,讲不要那脏;“不净”有点难解,讲不要那干净。为何不要那干净?佛菩萨向我们开示:一,不要有分别心,一旦说净,不净就来了,因此不要有净与不净之想,自然就是好的。二,所谓净者要有更多担当,莲花的根要深入淤泥,才能开出莲花。仁人君子要深入社会,才能团结大众。修炼自身的人要深入人性,才能悟出光明。三,垢与净,浊与清,虽然可以转化,当各有定数。老子说:“孰能浊以静之?徐清。”意思就是说要慢慢地净化,不可以一把火烧死。浑水变清水,鱼的作用大。我们只要看见浑水中鱼儿在游,就知道它有办法变清。只怕鱼儿没有了,就真的成了一潭死水。我经常深夜漫步在星空下,仰头看见天空像一口深潭,我常想我们这些潭底之鱼、井底之蛙最终游向何处?井深、潭深,都因为水深,这深水给人生命,也限制自由,想想这股水好大,再想想宇宙更大,恐怕它也不能永久满坑满谷,我又为这水担忧,继而决定忠诚于它,做鱼就做鱼,做蛙就做蛙,静静等待命运安排最好,又何必眼高于顶?老子说“水无有不下”,哪分清浊垢净?一并流走就是了。古人爱说清流浊流,其实有啥区别,真正的净土容得下淤泥,真正的勇士必有污血。从本色看来,没有干净与不干净,都是一个色。如果硬要选择,那就选择“不干净”,生命常从“不干净”处来。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清要有限,否则就是自家断了口粮。
这些道理很好懂,大家都明白,不过有的人往往又过了,喜欢去做不洁之事,熏染过度,丧了本色,以至不可收拾。
在《金瓶梅》中,宋惠莲是又一例悲剧。《金瓶梅》写因果报应写得很透,从来都是“双双见底”。写潘金莲杀夫若干年后,就落得个身死刀下;写宋惠莲弃夫不久,就混得个自缢身亡。揭露不留情面,直笔正见仁心。这宋蕙莲是西门庆家仆来旺儿姘来的老婆,爱打扮,一进西门家就学孟玉楼、潘金莲妖妖娆娆的样子,有意无意勾引,常惹得西门庆动火,终于有一天忍不住把来旺儿支开走远,把蕙莲收用了。自此后,蕙莲自恃傍上了家主,妄想不做下、要做上,至少要做潘金莲。这蕙莲在家中渐渐不安份,忘乎所以,惹人生厌。西门庆众妻妾因为她是西门庆的人,暂时相安无事。不久来旺儿回来了,被孙雪娥告知惠莲的事,不由得大怒,晚夕趁醉打了惠莲,骂了西门庆,并扬言说要把西门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样以来,西门庆便不容他,找了个把柄将来旺赶到外地。那蕙莲没了男人,又被家主冷落、众姐妹嘲笑,含羞自缢身亡。
粗看,这蕙莲可以说“不干净”。她的心思一开始就不正,听玉箫传话说西门庆要会她,她的反应是“微笑不言”,过了一会儿就问:“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伺候。”非常积极,一拍即合,怨不得连潘金莲都骂她是“淫妇”,自愧弗如。(《金瓶梅》第二十二回《西门庆私淫来旺妇春梅正色骂李铭》)蕙莲本是做棺材家的女儿,长大后已不是什么干净人,因此她的行为在人看来蹊跷,在她自己做出只当是自然。然而我们细想,这蕙莲又可以说是“干净”的,她一心要和西门庆好,倒是个痴情女子。并且她不像孙雪娥和李娇儿一样算计西门庆的钱财,也不像潘金莲和春梅一样轮番淘空了西门庆的身体。西门庆和她颇有几分性情相投。两人当然不是纯情少男少女,在一起无非贪些苟合之欢,然而也不完全是为了肉欲,倒有些朋友的意思,这在西门庆的所有女人中都是罕见的。从这个意义讲,蕙莲是干净的,她有权利交朋友。
垢与净,本无明显界线。如果要讲伦理纲常那一套,几乎所有事情都可以一棒子打死。别玩虚的,我们讲几句真话。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弥勒降生最爱吃酒肉,因此真的不可以苛责人欲。关键在于适可而止。蕙莲如果不是痴心妄想攀高枝,就不至于横死。适可而止甚难!圣人是知止的英雄,禽兽是不知止的魔鬼,儒家说“止于至善”,道家说“静观止息”,有前途的君子会自己喊“停”,没前途的看客跟着别人喊“走”。黄泉路上故人多,问问全是小事致死。一根针可以破家,一把火可以亡国,一个“贪”字足以葬送天下一百回。
《心经》说“不垢不净”,当然也包括“垢归于净”的意思。我们为人处世难就难在有的事情可以干净、也可以不干净,每当这时候,我们毅然选择干净,这就是英雄了,成佛都绰绰有余,还会有什么苦处?君子为净不为垢,这是爽快的。并非给人看,而是对自己负责。说到底,人是天生父母养,且有无尽善根,如果我的心没有妄求,一心敬神,忏悔、祈祷、成全他人,就是天地间最干净的人。以前一切不过是云烟,云烟散尽,就露出了山的真容。
不增不减
在永恒里面做人,我们不会增加什么,也不会减少什么,只是一个刚刚好就成了。凡事有增必有减,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一阴一阳之谓道。年前没下的雪,开春了还会下。千年前的一场灵雨,今天还在滋润后人。要想透,别太够。够不着好,够不着的葡萄甜,手边的葡萄不值钱。花赏含苞,月赏半弦,琴听无声,茶品清泉。浓茶只是解渴,淡茶是真香。我认识一个茶道师傅,去年中秋我们一起在香山赏月,中秋过后也就各自散了,现在想起那轮圆月,依然那样,并不会因为什么人而变化。
《心经》说“不生不灭”,指本来不生,所以不灭。说“不垢不净”,指本来不脏,所以没必要净化。说“不增不减”,指本来不多,所以没必要减少。自性圆满,一缕心光就足以照彻整个大千世界。
“不增”,指不需要增加,还它一个本来面目最好。以前我穿皮鞋,现在我穿布鞋,还我的脚一个本来高度。我有些朋友曾做过一个叫“为无名高山增高一米”的行为艺术,一帮人来到山顶,男男女女全裸,人叠人、肉贴肉叠在一起,为山“增高”。这行为有何意义?美国人把美国国旗插到月亮上,又有何意义?基督教教堂的穹顶直插云端,佛寺大殿雄据名山之巅,这些人为的增高行为意义实在有限,不是神佛本意。至于现在的庙越修越大,佛像越造越高,更是离题万里。同样的,我们的人生修炼也不能拔高、放大,有个底最好。读几本经书,可以触摸心灵,可以开智慧、长见识,如果有人忽然自称佛祖转世,也只是疯话。细想,随着年岁的增加,我到底增加了什么?钱财名利这些身外之物提都不要提,我们只说自己身上,德行增加没有?智慧增加没有?仔细掰手指头算来一无所增,一无所有,只落得个酒量日增、色心日长而已!天下事都讲个缘份,该有便有,不该有便没有,说什么增的话。人生最重要的是快乐,这快乐不能透支了,也最好不要提前用尽。最好憋着点,这样好日子会在后头。我们做人是先甜后苦好呢,还是先苦后甜?当然是先苦后甜。要说“增”,一点点地幸福回归,可以有增的感觉。注意,我是说“幸福回归”,“回归”一词表明它本来就是我的,说到底还是不多不少,不会有侥幸。据易学家刘忠范先生说,古法看相有一种“称骨法”,通过生辰推算,可以称出一个人的骨头轻重,进而推出一个人的命运长短。俗话说“我知道你有几斤几两”,就是出自这“称骨法”。总之,人命前定,想要人为增寿增福,是不可能的。“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有心为善,虽善不彰。”这是《聊斋》上一个书生做八股文说的两句话,我觉得相当不错,转送给大家。
“不减”,指没必要减少,也不会减少。明白这个,我们做人放心了。很多事情看起来少了,其实没少。比如元朝时中国很大,到后面逐渐“小”了。其实也不是“小”了,而是回到正常状态,因为那些失去的正是当初掠夺来的,说白了并非失去,而是归还给人家。《金瓶梅》上西门庆死后,他的姬妾四散,家业越来越少,看起来是“小”了,其实是正常,那些女人原本就不属于他,属于他的只有一个吴月娘。稍后我再讲一个孙雪娥,证明此言不虚。
《心经》讲“不增不减”,意思很明白,就是说人本来空空,本来有定数,既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有个暗中维持的尺度。丰子恺说:“我仿佛看见一册极大的大账簿,簿中详细记载宇宙间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凡我在三十年中所见、所闻、所为的一切事物,都有极详细的记载与考证;其所占的地位只有书页的一角,全书的无穷大分之一。我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册大账簿。于是我的疑惑与悲哀全都解除了。”(《大账簿》)明白“不增”,可以少花力气做无益之事。明白“不减”,做人放放心心。“不增不减”全明白,那就算是有根了,可以放下热气腾腾的一碗饭,走到菩提树下吹吹风。多少人就是因为放不下那碗饭,不该增的增了,不该减的减了,以至于颠倒命数,成了无常鬼,哀哉可怜。
《金瓶梅》里的另一个吊死鬼是孙雪娥,这孙雪娥与宋蕙莲本来是冤家,在西门庆家时双双死掐,没想到先后做了吊死鬼,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容我细述其悲哀的历史。
孙雪娥是西门庆的四老婆,原是西门庆早先大老婆陈氏的陪房,精于厨艺,也会歌舞,因此西门庆让她管厨房、办生活,有的家庭宴会也让她负责。这孙雪娥在西门庆家地位尴尬,陈氏死后,吴月娘成了大老婆,孙雪娥很难攀上交情。况且又在厨房中管一家人的饭,虽是主子,好比佣人。再有,孙雪娥长得一般,西门庆对她若有若无。本来一家人还算清静,潘金莲一进来就发生了变化,一来就恃宠让西门庆打了孙雪娥。孙雪娥被打后,把潘金莲恨之入骨,心也不在西门庆身上了。不久,西门庆笼上了宋蕙莲,孙雪娥偷上了来旺儿,助风点火,促成了蕙莲的死,可谓罪孽深重。宋蕙莲事件暂时平息,孙雪娥不敢再惹西门庆,安心做家务。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西门庆周旋于金、瓶、梅诸艳中间,早没把孙雪娥放心上。西门庆死后,孙雪娥开始发力了,全力进攻潘金莲一系,在吴月娘的支持下,策划打走了陈敬济。再后,孙雪娥学李娇儿趁乱掳财,与来旺儿一起私奔,等待她的结局是被来旺儿转卖给周守备,也就是春梅家。春梅把孙雪娥百般羞辱,为陈敬济报仇。一日,孙雪娥故意激怒春梅,说起西门庆在世时,春梅虽然被收用但并没有转正的老话,意思是说你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春梅羞恼,把雪娥“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撵出门去,被人卖作娼妓。再后,雪娥偶遇周府家将张胜,二人好上了。不久陈敬济与春梅重新在周府“团聚”,如胶似膝,欲除张胜以净眼目,不想陈敬济被张胜杀了,春梅痛绝,杀了张胜替陈敬济报仇。孙雪娥被此事牵连,自缢身死。
我们看孙雪娥一生,是被减损的一生。她的生命好比一张肉饼,被一群饿狼一点一点吃掉了,还嫌不香。她之所以就这样毫无价值地被减损掉,是因为她当初毫无价值地把自己凑上去。凑上去,无非是想吃肉,没想到弄来弄去自家成了别人的肉。孙雪娥既然没把自己当成回事,别人也就没把她当成回事,在她面前从不客气,该拿就拿,该吃就吃,谁管她死活。孙雪娥有两个坏毛病,一是记仇,潘金莲让西门庆打了她,她就恨死潘金莲,一辈子不开解,连春梅也恨,结果自己力量又不大,反而被春梅逼死了。孙雪娥的第二个坏毛病是爱赌气,而且动辄把自己赌进去。西门庆偷了来旺的妻子,她就去偷来旺,也不管来旺是什么人,反正她要报复西门庆。到后来,她和来旺私奔,来旺竟把她卖了,可见这孙雪娥不是一般的跟错了人,而是彻底看走了眼,不,当时她连看都不看就把自己卖了,还生怕人家不要。
孙雪娥的人生态度很奇怪,她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做不恰当的事,引火上身,自家又灭不了。她总是话多,总是事多,一味地提高自己的出镜率,取悦大众,没想到人人轰她“下去!下去!”
孙雪娥多说了两句话,葬送了三个人。第一句话,在西门庆刚娶潘金莲时,潘金莲何等得宠,全家避其锋芒,偏她心怀嫉妒,不肯做早饭,潘金莲打发春梅去催,一阵对骂,西门庆大怒,就把孙雪娥打了。刚被打,孙雪娥就对家人媳妇说:“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着,只休要错了脚儿!”(《金瓶梅》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就这句话十分地毒,诅咒西门庆、潘金莲与春梅三个早死。春梅命硬,是诅不死的,西门庆与潘金莲命薄,中了她的蛊,没过几年各自归西了。人的话中是有力量的,好话救人,恶话杀人,自相残杀的混账话一诅咒马上生效,好话百句无应验,歹话一说就应验,这事让人不寒而栗。孙雪娥多说的第二句话是在她已经被卖进了周守备家,她已经全然处在博弈的下风,毫无优势、毫无必要,偏要说那句废话。那天春梅害病,想吃鸡尖汤,孙雪娥连做两碗不合意,让她做第三碗,“这雪娥听见,千不合,万不合,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擞起人!’”(《金瓶梅》第九十四回《刘二醉殴陈敬济酒家店雪娥为娼》)就这句,孙雪娥把自己葬送了。何必揭人伤疤,况且自己并不占任何优势。雪娥这话把春梅彻底气恼透了,把她往死里糟蹋,卖了,从此回不了头。
佛把言语造孽称为大孽,五戒中即有戒妄语一条。这孙雪娥话多,怨气大,嫉妒深,喊不平,一切无用,她多出的事没能救她,反而更快地葬送了自己。要说可怜,西门庆的女人中就数她最可怜。孙雪娥并不是个“人”,而是个“影子”,她是作为陪嫁嫁到了西门庆家,没名没姓,只有主子。主子一死,她就到厨房里干活,没个出头之日。这孙雪娥不甘心命运安排,又不敢闹革命,于是阴着使坏,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伤害性极大,最大的伤害就是自己。
现实生活中,很多人都像孙雪娥一样,是个“多”出来的人,是个影儿,是个孤魂。其实,人人都是孙雪娥,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自己又没办法,被困住了,人生好比坐牢。那么,我们是像孙雪娥一样破罐子破摔呢,还是积极修炼自身,安安静静等待命运出现转机?应是后者。牢里的月亮又大又圆,牢里的瓜又大又甜,即使瓜吃不上,月亮是看得见的。牢房里面好修行,人生处处有亮光,关键在于不要黑了自己。
《心经》向我们揭示:从本原来看,这世界是不增不减的,既不会多,也不会少,任何事、任何人都有个定数。因此,生事、搞事最终要出事,长了一双慧眼的人从不搞事。无事静观,万物天然,刹那间得到自己,关键在于认识本心。孙雪娥做饭就做饭,做饭就安安心心做饭,做饭就快快乐乐做饭,那么她就是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禅师。孙雪娥用心做饭供一家人享用,她就是大公无私的佛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