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晓宏诗词论
中国素来有诗教传统,所谓“不学诗,无以言”,诗歌曾参与了民族精神史的建构,诗性精神是中华人文精神的核心特质。然而随着现代性潮流的漫涌裹卷,诗性文化逐渐呈现衰微之势,能写出优秀古体诗词的当代诗人更是寥寥无几。在此背景下,曹晓宏教授的古体诗词创作显得弥足珍贵,他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青年时期开始创作,迄今已出版《砚池诗笺》、《砚池诗笺续钞》等几部古体诗词集和文言序跋集。他与少数有深厚古典艺术修养的文化耆宿一道坚贞地守望于古体诗词的园地,以辞彩灿然的语言和繁富多样的意象,营造古韵幽然的诗歌意境,形成高古沉郁的文学风格。他们集点滴之力,献砖瓦之功,为建盖传统文化屋宇、传承华夏文脉而孜孜努力。
一、咏史怀古,追慕先贤
中国的史学传统甚为悠久,五千年的历史长河翻涌起多少喧腾的浪花,丰富的历史遗迹和人物事迹为历代写作者提供了无数的资源和灵感。曹晓宏诗词中的咏史怀古篇目占了较大比重,他游览河山,并非单纯地为了模山范水,更重要的是寻找一种精神的寄寓,感受灵魂对撞带来的乐趣。当他登临历史遗迹,忍不住为文化典籍中的历史描写寻找对应的现实具象,在他的追寻下,那些古意盎然的诗篇穿过岁月的帷幔翩翩而来。在卢沟桥上凭栏远眺,数十年前的家国之恨不禁涌上心头,促使他写下《满江红·过卢沟桥追怀佟麟阁、赵登禹将军,步岳武穆韵》。诗歌回首了在抗日战争前夕,中国军人为保国安民而不惜血溅疆场、马革裹尸的壮举,对他们“壮志同纾家国恨,忠魂长映卢沟月”的崇高气节给予热情礼赞。每到一处饱含着浓郁文化气息的场所,脑海中呈现的便是前人对此地此景的描写,历史与现实交织的奇特体验使他的咏史诗既有纵深感,又流露出鲜明的时代意识。如踏访武侯祠、昭烈庙,拜谒关圣像、三苏祠等,或是吟咏先贤的文治武功,或是称赞其人格风范,或是感怀他们在文化史上熠熠闪烁的光辉,抒发思古幽情的同时显现的是今人对历史的评价。在诗人的步履探访和心灵追寻中,那些已然走进卷帙的风云往事又在记忆里复活,历史的光芒历千百年的时光阻隔,重新被点亮。
读史明经,追寻过往,亦是诗人走进历史深处的一种方式,在与先贤的对话中,重新审视现代人的生存基点和伦理价值,表达出对政治功业易逝而文化长存的坚定信念。曹晓宏早期的诗词创作中,有一组对韩信、勾践、楚怀王、李广、苏武、严子陵等历史人物的吟咏,他对其人格风范的品藻,渗透着对人物所处历史时代的反思与评骘。他在端午节读《离骚》:“赤胆忠魂泽畔行,骚经自是血书成。汨罗长饮英雄泪,腐鼠高张贤士名。瓦釜嚣嚣犹振耳,黄钟郁郁忍吞声。一篇读罢空悲叹,木叶秋风下洞庭。”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屈原即使“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却仍保持着独立不迁的人格和上下求索的精神,诗人对此高洁人格由衷敬仰,忍不住掩卷沉思,慨然长叹。《咏史》(其二)中,曹晓宏写道:“玉关走马事和戎,竟使蛾眉御北雄。一曲琵琶千古恨,寒沙漠漠掩啼红”。诗歌通过回溯汉朝时王昭君出塞和亲以抵御外强的故事,辛辣地讽刺了统治者的外强中干和卑琐无耻。而《论诗二首》(其二)中的“卢骆王杨应有瑕,引来众口咒涂鸦。少陵一语哂轻薄,万世争相颂大家”,则尖锐地指出文学史上文人相轻而又盲从趋附的怪现象。初唐四杰的文学成就在今天已有定论,但他们刚出道时,遭到所在文坛圈子的轻视甚至排斥,若非诗人杜甫“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权威论断,他们绝难获得“万世争相颂大家”的殊荣。咏史诗中的批判精神,凸显出强烈的人文色彩,其中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反思,对我们今天重建现代文学史观,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在曹晓宏对历史的追述中,他尤为倾慕那些曾经改天换地,建下盖世奇功的伟人,他咏叹周恩来“壮志由来唱大江,心怀黎众赴沧桑”,称赞叶剑英“敢向魔窟斩贼酋”,缅怀徐向前“德才一世随先俦,高韵洁风策晚流”,钦佩胡耀邦“清风满袖心长泰,浩气盈身韵自高”。在《读<岁寒三友>感赋五绝》中,他深为张毓吉等老一辈知识分子“铁窗不损壮心红”的坚韧意志而感慨。诗人吟咏的对象,多是在政治事功、道德品质或文化业绩上堪称楷模之人,深层的心理动因是在寻找一种精神参照,以他们的行迹砥砺自己的品节,在追慕先贤中澡雪自我精神。
二、感时忧国,针砭弊疾
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中华古典文学涵养出的浩然之气,使曹晓宏的诗歌常流溢出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书生意气贯穿其中。尤其当我们的国家遭遇耻辱或灾难时,他更是以激越的笔触,书写出一个民族共同的心灵悸动。1998年5月8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炮袭我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造成新华社记者邵云环等三人牺牲,这是对我国主权的肆意践踏。诗人闻此悲讯,忍不住心头的怒火,写下了《满江红·惊闻北约轰炸我驻南使馆》:
兽迹惊尘,悲风起,关山凄切。烽火虐,弹痕飞处,殷殷碧血。白草离离征人去,寒光犹照高风节。对长空、一曲烈士魂,箫声咽!壮士死,歌未歇;千古罪,忿难绝。任狂涛四溅,犬牙凶桀。炮舰岂将天道没,强虏宁教麟阁缺·望神州、众志已成城,狼烟灭。
整首词既表达了对“兽迹”的愤慨与谴责,讴歌了烈士的高风之节,更坚定了神州大地众志成城的信念,抒发了强烈的爱国热情,其气韵直可追岳武穆的《满江红·怒发冲冠》。
2008年5月15日,在四川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三天,正当全民诗歌风潮酝酿并欲呈喷薄而出之前夕,曹晓宏率先写下《国有殇——汶川大震悲赋》:
惊风雨之瑟瑟兮,闻地陷而山崩;哀生灵之顿逝兮,吾欲哭已无声。氓百世以拜祈兮,稍恻恻而莫肯;灭芸芸乎血肉兮,问苍天其何忍! 幸国之有砥柱兮,凝众志为壹心;感情之恸中枢兮,倾热血于黎民。拾瓦砾而急步兮,走六旬之宰辅;披肝胆而奋力兮,济老幼以甘澍。睹军民之多艰兮,知天地本无性;欣英杰之代出兮,面生死而为征。援五洲之善辈兮,聚炎黄之气脉;伸脊骨以自救兮,岂妄信于神怪。山之上,国有殇。天欲坠,起栋梁!
全诗以仿楚辞体式运笔,以叩问苍天的方式表达对生灵顿逝的悲恸。哀伤之际,他欣慰地看到:上至宰辅,下至黎民,皆为震灾奔忙,放眼四海寰宇,炎黄气脉不息,民族凝聚力呈现空前强大之势。在地震发生一周年之际,他又写下《水调歌头·汶川地震周年祭,步东坡明月几时有词韵》,表达出“天地遥相祝,揖手颂婵娟”的感念。诗人此时的心绪已较一年前平静,此词尽管没有《国有殇》中那种激情浩荡、一泻千里的的冲决之态,但平静语调中依然积郁着深沉的感情,表达了对我们民族多难兴邦的期冀。这份深沉的家国情怀,表现了丰厚的社会内涵与主体情志的契合,形成他沉郁顿挫的诗词风格。
诗人的忧国忧民之心,往往衍化为一种尖锐的批判锋芒,集中表达对改造国民劣根性的渴望,意在“揭出病痛,引起疗救的注意”。在《草堂杂咏十绝》中,他为诗人杜甫坎坷流离的一生而悲叹,更为今天杜甫草堂繁华景象下难以掩饰的诗性缺失而忧伤。杜甫在世时壮志难酬,忧劳成疾,贫病交加,最后客死舟中,千年以后杜甫草堂变成繁嚣之所,与这位旷代诗人在世时的寥落生命形成鲜明反差,可走进草堂喧闹的人群中间,却发现仍无多少人能真正理解杜甫的文化贡献。所谓千年的寂寞,莫过于此。同样的心境,在《顺口歌百句游万泉河红色娘子军纪念园有感》中亦有体现。诗人从娘子军为国赴难叙起,讴歌了巾帼英雄们的历史功绩,但为纪念园内“几杆衣帽几支枪,小姐呼人拍照忙”“君不见先烈事迹陈列馆,歪坐着几个龙钟老太婆”的滑稽相感到痛心,禁不住发出感慨:“革命教育竟如斯,仰天长叹奈之何!”在他的诗中,对现实的忧愤俯拾皆是,如《采桑·政绩》中“神州满眼皆政绩,真也荣腾,假也荣腾”,《忆秦娥·盛会有感》中“苍天有眼,苍生有泪”等,或是直陈心迹,针砭时弊,或是以戏谑口吻表达对丑恶现实的辛辣嘲讽。
生活中的曹晓宏是一位儒雅学者,谦谦君子,但面对社会的丑恶,他无法压抑内心的愤怒,常以诗歌倾泻愤火,烛照现代人虚伪的灵魂,抨击病态的社会。这类诗歌虽然不多,却最是体恤民瘼,率真而无掩饰。尤其是对歪曲革命历史、丑化革命先辈言论的批判,他往往一改温婉的言辞,以激烈的语气揭露其丑恶嘴脸:“造化分清浊,何劳讼辩哄。歪经出臭嘴,蛇豕闹寰中。情朗天方阔,心阴语自讻。妍媸从古异,好恶本难同。”(《感事致某君》。
三、随物赋形,寄情杏苑
青年时代的曹晓宏,有着文学才俊多愁善感的敏感心性,内心丝弦一旦受到外物轻轻触碰,即可回荡起轻妙的心灵乐音。早期作品中,“偶感”、“无题”尤多,眼前之景、梦中之物,常是吟哦的触媒,其中不乏伤春悲秋之作,表达的多是对人生无常的感喟。那些轻声吟出的诗作,既有对自然景致的细腻描摹,又有对内心情感的委婉倾诉,景物的描写倾注深挚的情愫,呈现“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诗歌韵致。他常借咏物寄寓自己对崇高品格的追求,以《迎春花》为例:“纤枝嫩绿绝嚣尘,岁月鹅黄岁岁新。耻向名园争胜迹,迎来池馆几回春。”描物绘形,极见境界,形神兼备,韵味无穷,深得古典诗词言近旨远之精髓。
曹晓宏出身教师世家,其母执教杏坛多年,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尊师重道之风对其精神人格的形成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即使当他年长后已在学术领域开拓出一片天地,在事业上已取得世所公认的成就时,在与张文勋等业师的诗词唱和中,仍处处执学生之礼。《杏坛丹心赞》表达了他对业师骆小所先生教育业迹的由衷敬仰之情,也抒发了自己寄情杏苑的志向。在《偶感》中,这种志向更为坚决且明确:“沐雨栉风意纵横,一山桃李赖舌耕。漫天野鹜愁霜露,举目飞鹰起正声。潇洒何处随率性,凛然浑觉自陶情。平生不慕蝇头利,坐爱庭前藕叶青。”在高校任教多年,他深谙高等教育之苦辛,对当下大学评估中“量化千般,人文成市侩,急功为器”的怪现象感到忧虑。他清醒地意识到,在僵硬指标的衡量下,大学势必会出现“遍地精英,名共利,搅起漫天纠葛,大德无声,小儿长戚戚,万般猜测”的局面,每念及于此,不禁“心头几度酸涩”。身为大学中文系教授,杏坛设帐,授徒讲学,成为他施展文学抱负、实践育人夙愿的重要方式,在他的教育教学实践中,善于把古典诗词审美情感的解读与培育学生现代美育相结合,引导学生在反思历史传统中作出对现实境况的独立判断。这种别具一格的教育方式,深得传统的古风遗韵。
在他的诗作中,有大量书写师生之情、朋侣之谊的赠别诗和寄语诗,显示出他待人之诚挚:此去关山迢递,路途艰险,盼多加保重!如《感事寄春燕》(其一):“雁阵惊寒暮影低,乱云翻卷赖相持。人间何处无风雨,耐得艰难困苦时。”(其二):“世事无凭惟自知,等闲识得乱局棋。英姿何惧冰霜重,雪压千钧骨愈奇。”对学生的寄语则更多了一份殷殷期盼之意,勉励学子磨砺品格,在人生道路上勇往直前,奋发进取,早日成就一番事业。如《口占一绝送别九五届毕业生》:“莫道今宵风雨寒,愁云万缕意阑珊。殷殷一曲折杨柳,寄去船头百丈竿。”《庚韵赠别亚林并与九五届毕业生共勉》:“古塔苍茫翠黛横,一山灵秀起瑶笙。秋窗耐得三年冷,春雨换来四季明。杏苑幽幽凭血沃,桃林隐隐赖舌根。长歌一曲送归雁,寥廓江天万里程。”
2007年5月,曹晓宏创作出《调寄贺新郎》:
万仞横空立。望边城,山河秀丽,风光如织。南滇一柱凌云笔。赋新篇,笃学崇善,只争朝夕。 红土金沙桃李艳,点染千般物色。杏苑里,人文未息。如切如磋如琢磨,要续千年血脉。莫止歇,书山拾级。 学子莘莘书声朗,铸精神旷代响琴瑟。雁阵起,弦歌急。堂舍青灯观天地,共苍生社稷同休戚。路且远,光阴迫。
这首词随后被确定为楚雄师范学院校歌。词作简约凝炼、涵义深刻、韵律典雅,突出体现了学校所在地鹿城雁塔山的楚雄文脉地位,彰显了学校的地域特征和历史文化传统,抒发了师生励志图强、兴校报国的壮志豪情,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召唤力。透过词作体悟诗人的内心,不难发现含蕴其中的深沉感情,诗人将个人的主体情怀内化为历史的使命感,期盼人文精神在大学文化中重新崛起,洋溢着昂扬进取的时代精神。
曹晓宏教授的百余首古体诗词,艺术质量均保持在一个较高水准之上。他对汉语精粹性的娴熟掌握,使其诗歌语言高度凝炼,立意别出心裁,韵律和谐富有音乐感,即使部分应酬唱和之作,看似漫不经心随口吟出,却是凝结着他对古典诗词艺术数十年的钻研与修为。这种融古典情怀、文化品格、艺术修养于一体的诗性精神,体现出诗人的博大之怀、沉雄之思和浩荡之力。在情感日渐浮泛的当代社会中,他以元神充沛、文气纵横的古体诗词创作,建构起一座人文精神的家园。